趣書網 > 相州怪談 > 第28章 恕罪

沈安宜早就不想活了,對她而言,活著比死還要折磨。只是時機未到罷了。【你身死,元神損毀,我便形神俱滅,安宜,你信我,我應你的長生不死,決不食言。】阿玄的話猶在耳邊,沈安宜望著天,安靜地說,【對不起。】她曾在無數個深夜,撫摸著自己的肚子,一次又一次預想著自己的死亡。在她的計劃中,荀娘連夜出了城,元神將落,她要在自己的閨房里,穿上最喜歡的衣裙,用一把長刀,狠狠剖開自己的肚子。她發狠地想,刀一定要插得很深很深,血一定要流的很多很多,她要讓她的阿爹,這輩子都忘不了她的死狀。可是她沒想到,就連生命中的最后一刻,阿爹都在騙她。他讓自己去誆騙叔母,讓叔母撇下幼宜,就放她們全家離開,她信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忽然又想起了叔母的那番話。【生死無謂,只是我的命必須把握在我自己手里。】她如今,也算是將命握在自己手中了吧。不——還不夠——沈安宜抬起頭,看向沈臨鑫,她的血流的太多太快了,說話已經沒了力氣,她癱在地上,向沈臨鑫伸出了手。【阿爹,你能不能,最后,抱我一次。】沈臨鑫望著死去的黑蟒,他知道自己已經回天乏術了。他心心念念半輩子的借尸還魂,最終還是沒有實現,死到臨頭了,他有些怕,那些被他害死的人,會在黃泉路上等他嗎?他這一生,虧欠的人太多了。【安宜啊——】他沉默了半晌,終于像個孩子一樣放聲大哭起來,聲音盤旋在寒風中,顯得格外凄清無助。他手腳并用,爬到沈安宜的面前,【阿爹——對不住你——】話音未落,只覺得頸間一涼。沈安宜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手中的短刀,狠狠地插進沈臨鑫的脖子上。喉嚨間涌出一股血腥,血肆意蔓延,淹沒氣管,沈臨鑫只覺一陣窒息,他握著沈安宜的手,不可置信地看向她。十五年了,他第一次這么仔細地端詳著自己的女兒,她的眉眼很像自己,只是常常低垂著,讓人看不到她心里去。如今她終于笑了。沈安宜終于用盡了最后一口氣,她的手緩緩從短刀上松開,看著沈臨鑫的眼睛說,【只愿下輩子,再也不要,做你的女兒。】*天上忽然下起雪來,荀娘抬起頭,念著,【今年的雪下得太多了,結了冰路就不好走了。】她念著念著,像是想起什么了似的。【我的幼宜呢?】她看向四周,是大片大片的血,哪里來的這么多的血呢,黃土被血浸透,染上鮮紅的腥氣。【幼宜——我的幼宜被我扔了——】荀娘站在寒風中,四周是沉寂的黑夜,她緩緩轉過身,看向幼宜,傷口越來越大,在幼宜的身上活生生刺出一個血洞。都是她,她被幼宜的真身嚇破了膽,她怕麻煩惹到自己身上,她像一個逃兵,把幼宜扔在了這里——她為什么總是這么懦弱呢?荀娘的心像是被鐵拳狠狠攥住,狠狠墜了下去,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慢慢抱起幼宜。【幼宜,你為我,值得嗎?我明明,一直在放棄你啊——】幼宜看著荀娘,嘴中緩緩念出聲來,【宛娘,有我在,我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宛娘?荀娘怔住了,這個名字——這個名字在她夢里出現過!也是一樣的雪夜,在官道上疾馳的馬車,一個眉眼如畫的女子,拖著被燭臺刺穿的,軟爛如泥的身子,她說。【宛娘,有我在,我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幼宜的身子漸漸變得冰冷,腹腔上的傷口被撕裂,她明顯地感受到,身體的溫度在一點一點消亡。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暴露在氧氣中,正在一點一點快速地干枯收縮。【回家吧,我的樣子太丑了,會嚇到你。】【不,我不走,】荀娘撫摸著幼宜的臉,歇斯底里地搖著頭,【這一次我不會再丟下你。】雪越下越大,地面上已經覆蓋了一層薄薄的積雪,幼宜在荀娘懷中緩緩閉上眼睛,身體里的水分漸漸蒸發,幼宜的皮膚迅速皴裂,干癟。荀娘將下巴抵在幼宜的額頭上,輕聲問,【你還會再醒過來嗎?】【不知道呢。】幼宜聲音漸漸變得低啞模糊,【如果再醒來,我會找到你,不要怕。】*運河的工程終于在今年的最后一個月完成了收尾,半個相州城的百姓都興沖沖地圍在河堤上,觀摩相州商船的下河儀式。鞭炮一截接著一截,噼里啪啦地炸開了花,相州知州柳庭知親自剪彩,紅毯沿著河堤鋪了數百米,商船上的船夫,無不穿著喜氣盈盈的大紅色短衫,神采飛揚。人群外頭,一個長工蹲在墻根地下,兩只手縮在袖子里,吸了吸鼻子,跟身旁的人說道。【還真是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啊,當初沈家悶頭苦哈哈地帶著兄弟們干了多少年,如今這運河建成了,到讓他們出盡了風頭。】提起沈家,身邊一眾人都沉默了。【沈家待咱們不錯,只是如今怎么落得這么個下場。】半晌,一個穿著皮襖的光頭靠在一堵土墻上,長嘆了一口氣,【哎——想當初,沈家家大業大,這后頭的院子,正是他們家的祠堂呢,誰承想一夜之間,幾乎全家暴斃。】【要我說,那龍女廟就是邪氣!誒,沈家不還剩下老二夫妻倆嗎?】【別提了!老二當初是摔斷了骨頭,躺在床上才躲過這一劫,如今守著剩下的家產,在鄉下買了個棚屋,老二媳婦早就瘋了——】正說著,他的視線落在河堤對岸,他揚了揚臉,【喏!那不是!】眾人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只見人群熙熙攘攘處,一個衣衫凌亂的女子,披散著頭發,沿著河堤蹣跚前行。她走過的地方,人群都止住了歡呼,緩緩讓出一條路。因為她的樣子實在是太駭人了。她身上背著一個半人高的包裹,胸前抱著一個白瓷的骨灰盒,沿著河堤慢慢地走,走上三五步,就跪在地上,沖著前方緩緩叩首。據說那半人高的包裹里,是一個女子的干尸。她雙目茫茫,口中念念有詞。【我等你,我不會再放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