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相州怪談 > 第92章 孤島
  謝氏從書房出來后,只覺一陣頭昏腦漲,她不過是普通商戶人家的女兒,何曾見過官場上的爾虞我詐,更不知人心險惡竟能到如此地步。

  她雙手冰涼,口中止不住地念著,【造孽啊,當真是造孽啊!】

  前些年,她見蕭明遠出身名門,卻偏安一隅,放著大好的仕途不走,只愿守著相州這個小地方混日子,私下還多生怨懟,如今看來,幸而蕭明遠只愿做個邊城小官,那京都簡直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心中想著,腳下卻不覺走到了后院兒,隔著假山,細細打量著蘇南書的院落。

  昔日豪奢的園子,如今竟也變得雜草橫生,此時已過春分,外面正是枝頭春意鬧的時節,可到了這里,不知是不是無人照料的緣故,園中草木皆枯黃衰敗,竟無一分春日景象。

  遠遠地,見蘇南書身邊的小丫頭正低著頭,捧著一鍋藥渣出來,雙手一揚,藥渣便撲落落散落在院前的草地上。

  那原本平整的草皮此時已然皸裂,上面厚厚一層皆是五黑枯黃的藥渣,離老遠就能聞到一股中藥的苦味兒。

  【少夫人想來是時日無多了。】身旁的翠嬤嬤壓低了嗓子,低聲說,【前些日子,這院子里的小廝又請了三五個郎中來看,郎中坐了沒有半柱香的功夫就走了。】

  【我上前去問,那郎中說,少夫人日日高燒不退,每逢黃昏時分便要咳血,那肺火幾乎要將五臟六腑烤焦了,如今清醒的日子越發少了,大概熬不過今年秋天。】

  謝氏不知在想什么,手扶著假山石,指甲一下一下摳著山上的石頭。

  【這丫頭心地不壞。】她緩緩道,【就是太癡了,非要親眼瞧見蕭城將新人領回家來,才肯罷休。】

  【都是命數。】翠嬤嬤嘆了一口氣,【我活這一輩子,癡男怨女也見了不少,卻著實未想過大少爺是這樣的為人——我還記得,當初蠻奴當街攔下少夫人車馬,我撇下她獨自回府時,大少爺那眼神,恨不能活刮了我,他對夫人是當真疼愛的——】

  【可如今,也是這般拋之腦后了。】謝氏接上話,宛如一聲長嘆。

  想來全天下的女子,都是能共情女子的,這種共情不分立場,更無關乎年齡。

  謝氏緩緩收回視線,她似下定了決心,轉過身向翠嬤嬤說,【回房替老爺收拾行裝吧——對了,我想給家中去一封書信——】

  翠嬤嬤點點頭,此時夕陽打在院子里,給眼前渡上一層鵝黃色的薄紗,耳邊又斷斷續續傳來咳嗽聲,她抬眼望去,蘇南書身邊的那個小丫頭,正撇下手中的蒲扇,急沖沖地往屋子里跑。

  腳步慌亂,帶翻了身邊藥爐,熬了半個時辰的藥就這么打翻在地上,那丫頭急得直抹眼淚,一邊忍著燙,去端藥爐打翻后剩下的半碗湯藥,一邊抹著眼睛哭著,甚至連哭,都不敢出聲。

  *

  蘇南書的病,大抵是不能好轉了,如今只剩一絲斷斷續續的氣息和床塌下無窮無盡的帶血的絲帕。

  霜降一個人在藥寮與病榻前來回折返,幾日不見,也瘦的像被妖精吞了精元一樣。

  柳虎徹底辭了蕭城,與霜降一同在病榻前伺候。

  拜別蕭城時,他正在與段禮裁量婚服,喜慶的正紅大袍,上繡鴛鴦并蒂蓮,金絲纏繞,滿頭珠翠。

  柳虎站的很遠,身旁的侍衛警示他,郡主與駙馬皆是貴人,沖撞不得,不能再向前了。

  柳虎便站在門外,遠遠地看著少爺,如今他華服傍身,美人在側,是人人口中沖撞不得的【新貴】,他理應高興,可是這大紅色總是讓他想起蘇南書床頭浸滿血的帕子,他笑不出來。

  段禮審視這眼前的婚服,眉宇間有些急躁,【我不是說了,要用最好的料子——】

  掌柜的跪爬在地上,一邊叩首一邊說道,【郡主明鑒,這是從京都運來的上好的赤云紗,穿在身上如朝霞傍身,輕若無物——】

  段禮聽得心煩,一腳踹開眼前伏在地上的掌柜,【輕有什么用?】她想了想,轉身說,【那條金羽縫制的裙子,我就很喜歡——這樣吧,你將這金羽好生取下,縫到我這鳳冠霞帔之上就好了。】

  柳虎站在門外,拳頭漸漸握緊。

  他們就連新婚之日,都不肯放過她,金羽縫身,送他入洞房。

  蕭城瞥見了柳虎,低頭走了出來,問道,【可是軍中出了什么事?】

  柳虎搖頭,雙手抱拳,沖著蕭城深深一拜,【少爺——不,駙馬——草民恭賀駙馬喜得佳人——】

  蕭城不明所以,【你鬧什么?】

  說著便要將他扶起,卻不想柳虎后撤一步,跪在他面前,蕭城的手便這樣僵直在半空中。

  柳虎沖著蕭城緩緩叩首,說道,【我柳家自曾祖那輩兒起,就在孫家世代為奴,我與將軍一同長大,將軍待我不薄。教我讀書識字,教我明理做人,將軍說的每一句話柳虎都記在心里。】

  【我曾發誓,要變成像將軍一樣的人,踏平草寇,守衛安川,可如今安川丟了,將軍的槍,也丟了,我誓死追隨的,該是昔日那個手提銀槍的昭武校尉,而絕非眼前人。】

  蕭城站在柳虎身前,這才猛然發現,那個跟在自己屁股后頭,臉上常常掛著鼻涕的小孩,如今已經快要比自己還高了。

  【虎子。】蕭城想要說些什么,卻發覺千言萬語梗在喉間,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替我照顧好她。】

  柳虎笑了,露出一側小小的虎牙,【蕭大人既已覓得佳人,便無需再裝模作樣,也無需徒勞掛懷,不去打擾她便是最好了。】

  說完,柳虎轉過身,一步一步離開了蕭城的視線,一次也沒有回頭。

  蕭城獨立于房檐之下,像一座寂靜的孤島,他恍然想起很久之前,與劉寶在明樓比武時,劉寶曾問過他的話。

  【你無所謂,是因為,在世人口中,你是堂堂安川大營的昭武校尉,是年少功高的少年將軍,可若有朝一日,世人只將你視作奸佞,唾棄你如過街老鼠時,你的本心還會如此嗎?】

  如今,竟真一語成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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