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南書一愣，她放下手中的蒲扇，跟上前去，趴在紙糊的窗臺上，沖里面喊話，【紅梅，出什么事了？】
朱紅梅背靠在門上，瞧著房間里被子被扔的一團亂，桌案上原本放著的，她丈夫的靈位也七扭八歪地倒在桌子上，香灰撒了一桌子。
她問自己的兒子，【白天有人進屋了？】
兩個男孩蜷縮在墻角，眨巴著眼睛點頭，【娘，當兵的，害怕。】
千萬股委屈一時間涌上心頭，她死咬著牙，將丈夫的靈位扶起，伸出袖子，細細擦著牌匾上的香灰，眼睛里淚就這么猝不及防地涌了出來。
【紅梅——】蘇南書推開門，猶豫著喊她。
【出去！】朱紅梅頭也不回，聲音里帶著哭腔，【你出去！】
蘇南書有些懵，【出什么事了？】
朱紅梅將牌匾放在香案上，轉過身，看向蘇南書的眼睛里盡是絕望，【早知你是蠻人的走狗，我那日就算死在他們的刀下，也絕不茍活！】
蘇南書愣住了，【走狗——】
【蘇姑娘——呼蘭若阿妄的座上賓，我冤枉你了？】她伸手去推搡蘇南書的肩膀，眼中的恨意呼之欲出，【那一日，我只當你是被蠻兵擄來的良家女，我與你推心置腹，到頭來，你呢？救了蠻奴，毛遂自薦，引狼入室，與他們一同留在村子里禍害人！只當我從前的心都喂了狗！】
蘇南書張著嘴，聽著朱紅梅連珠炮一樣的質問，遲遲說不出話。
她說的，好像沒有什么錯。
【你不要踏進我的家門，臟了我亡夫的靈位！】
門在蘇南書面前狠狠關上，用力之猛，連門框上的陳年老灰都被抖下來不少，她雙目怔怔，過了好一會兒，才抹了把臉，轉身進了藥臺旁。
劉寶站在院中，抱著胳膊看她。
蘇南書此刻沒有什么表情，她將藥臺上成包的草藥盡數裝進筐子，將近五十包草藥，摞起來幾乎比她都要高，她將藥筐背在背上，低著頭，一個人向城中走去。
她這幾日幾乎每天都會在這個時候走上十幾里的山路，去城中分發草藥。
城里的災病要比沿河村嚴重得多，蠻人采取棄車保帥的戰略，有限的人力物力首先傾斜于本族人，其次安排健康的漢人去照顧染病的蠻人，至于染了病，又沒有門路的百姓，就只能在日復一日的高燒中，漸漸喪失意志。
蘇南書低著頭，走在山路上，一言不發，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你有沒有后悔過？】劉寶在后面慢慢追上她，輕聲問，【后悔當初不應當救活阿妄。】
蘇南書低著頭，【如果說錯，我早就錯了。從我輕而易舉獻出金羽那一刻，我就已經錯了。】
蘇南書停下腳，她直視著劉寶，神色有些倔強，【我救活阿妄時，真的沒有想過，安川會有災病。單于身邊有左賢王，右賢王，就算阿妄死了，他隨意指派一個人來安川，也會是這樣的下場。】
【可如果我救活他，那我最起碼，有了刺進蠻人內部的一把刀。】
一陣風吹來，蘇南書的額發被吹亂，她的眼神很堅定，【大楚百姓遭受的苦，是因為大楚的無能，但我相信，大楚不會這樣一直軟弱下去，罵我是走狗也好，為虎作倀也罷，等到大楚的軍隊，打進安川的那一天，我要站在最顯眼的地方，為他們指明來路的方向。】
【會有這么一天嗎？】劉寶問。
【會有，一定會有。】蘇南書看著南邊，千里之外，那是蕭城所在的地方，他一定會來。
*
等蘇南書背著一筐草藥抵達安川都城時，已接近黃昏了。
她與劉寶在口鼻間裹好了白布，低頭向城中走去，此時城門破敗，已經沒有看守的士兵了，一過城門，街邊橫七豎八，躺滿了衣不蔽體的百姓，有的一息尚存，靠在墻邊上咿咿呀呀地喊著救命，而有的，身體早已發爛發臭了。
不遠處，成群結隊的百姓，一早就在牌坊下等著她了。
【蘇姑娘，你是救苦救命的活菩薩，求求你，給我一副藥吧。】
【大夫，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吧。】
一雙雙沾滿血泥的雙手掙扎著向蘇南書伸過來。
【不要急，一個一個來，病情尚不算重，能治愈的先來。】她將藥筐放在地上，沖著人群高聲喊叫著，只是這些災民見了藥，早像餓狼見了肉，哪里還聽得到一個字？
藥筐剛剛落地，成群的難民一擁而上，紛紛拼了命地爭搶著。
【不要擠！】饒是劉寶，也被難民們擠得暈頭轉向，拼盡了力氣，才將蘇南書從人群中拖拽出來。
搶到藥的難民，將藥藏在懷里，低著頭向家中跑去。
沒搶到的難民，看著有瘦弱些的婦女搶到了藥，便不管不顧，伸手去奪。
女人不給，他竟當著所有人的面，一腳一腳向女人的胸口處踢去。
人性的自私在這一刻展現的淋漓盡致。
蘇南書看著眾生相，渾身像是被抽走了力氣，惶惶然順著城墻滑坐在地上。
【怎么辦——】她口中喃喃，【這些草藥根本就是杯水車薪，不說夠不夠，就算人手一副，也不見得能治好這疫病。】
【根治百病——】劉寶眉毛一挑，他下意識看向蘇南書，腦海中【啪】地炸開一朵花，蘇南書的血不是可以根治百病嗎？
只是這年頭剛一起，就被他狠狠壓下去了。
蘇南書的身子，能安然活著到了安川，就已經是奇跡了，要用她的血救全城百姓，不如直接去要她的命。
【慢慢來，這種事急不得——】劉寶強壓下自己的想法，顧左右而言他。
他沒看見，蘇南書盯著自己的右手，反復去看為了救阿妄而劃破的刀口，此時傷口已經幾乎痊愈，裂開的皮肉處長出新的，粉紅色的肉來。
【根治百病。】
蘇南書看著自己的傷口，嘴中也緩緩念叨出聲。
夕陽一點點向地皮下面挪去，橘紅色的光灑在她的身上，她的背影瘦的好像一張宣紙，就這么在風中飄啊飄，最終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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