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謝臺姝色 > 第11章 血色夜

禎和二十九年的江南是繁華之所,當今圣上乃治國明主,上位之后辦了許多實事,開通運河,興修水利,鼓勵農商,江南這些年越發富饒繁華。

錢塘同樣不例外,華燈初上后,巷陌車馬如洪,熱鬧氣象不輸白晝。

淺靈沉默地自人流中穿過,只身來到淮香坊。

別的坊與集市早已連綿在了一起,淮香坊卻是沉寂許多,寥寥幾點星火,風中間或雜幾聲孩童的玩笑音。

淺靈用披風把自己遮嚴實,戴上觀音兜,繞到了回春堂的山墻下。

之所以選今夜過來,是因為她打探到負責開關坊門的持鑰人喜歡看戲,今夜恰城西要演一出新戲,他必不會早回。

醫堂死過人,如今又是存放官府宗卷的地方,等閑人不會到這里來,只有兩個門吏支著紅泥小火爐在燒肉喝酒,檐下兩盞紅燈籠放出幽幽的光。

七十年往上的宗卷說重要也重要,但年深日久的事了,案情塵埃落定,沒有人會刻意來偷竊這些東西,故門吏守門并不十分精心,酒酣飯飽,兩人竟呼呼大睡起來。

淺靈往泥爐里彈了一丸迷香,二人睡得更沉,她趁機溜進了院子。

回春堂是江南常見的三合院式民宅,里外分三進。時隔多年,院落已見破敗,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皆覆著青苔積著灰,比江南冬天落的雪還要厚。

淺靈第一次涉足此地,卻不見陌生,心里不住回旋多年前母親對她講的一番話。

“……娘記事起便在慈幼局,后來拜在你師祖門下學醫,跟她姓華,在回春堂度過了十八年春秋,才只身到西北來獨當一面,師父的種種習慣也都被我學來了。咱們家雖小,卻是仿著回春堂的布局營造,前院接診,內院起居,后院儲藏藥材,專門辟出一塊地兒種草藥。可惜,缺了一間藏書的暗室。”

那會兒她才四歲,正窩在華明春的懷里吃飴糖,聞言仰頭:“什么暗室?”

華明春笑道:“華氏醫派傳承百年,曾經有迷信修仙道的昏君當政,下令焚毀民間醫書農書,老祖宗為了醫道傳承,就在祖宅底下挖了一間密室以貯藏圖書。我到現在還記得暗室的位置,進了藥房,東走五步,北走十步,左腳踩的地磚便是暗室的入口。”

淺靈從華明春腿上跳下,想跑出去找密室,被爹爹揪住了后領,掐著兩腋舉得高高。

他笑:“家里沒有,靈兒想要,爹爹給你挖一間好不好?”

“何苦費那些工夫,”華明春站起來,點著她的鼻子道,“靈兒想看,等過兩年,爹娘帶你回錢塘好不好?我師兄弟們都還沒見過這小家伙,定然歡喜……”

但她沒等到阿娘帶她回錢塘,也沒等到爹爹給她挖密室。

那一年,爹爹作為民夫被朝廷征發;第二年,她的家沒了。

那是一個萬里無云的夜晚,她突然被華明春搖醒,一醒來便聽見小侄兒凄惶的哭聲,大哥與師姐的房中有鏗鏗鏘鏘激烈的打斗聲。

她剛要開口,就被華明春用布條封住了嘴。

華明春滿頭大汗,手將自己親自執筆的醫經綁縛在她身上,恰此時,師姐發出一聲凄厲無比的慘叫,侄兒的聲音也熄了,同時大哥爆發出慘痛哭號。

華明春手一抖,卻是二話不說抱起她往后院跑。

“靈兒聽話,千萬別出聲,等娘抱你上來,乖。”

淺靈至今猶記華明春那時的神情,兩眼溶溶華光,似乎蓄著淚,明明驚惶不已,卻仍對她強顏歡笑。

華明春把她放進打水的木桶,搖下了水井,圓圓的井口越來越高,逐漸變成她小小的手掌也可以蓋住的一個圓點。

水井幽深,傳音渾渾,淺靈隱約聽到奔跑、叫罵的聲音,倏地井口一暗,一個身影趴在了井沿,有點點滴滴潑灑下來,落在她臉上,熱辣辣的,有濃濃的血腥味。

淺靈呆呆仰頭看著,人影頭上那支鳳頭簪子的樣式是那么熟悉。

爹爹是鐵匠,還會做木工,時不時用木頭給她做玩具,給阿娘做首飾。那支簪子,是阿爹親手雕的,雕工稚拙。阿娘嘴上嫌棄,卻日日戴在頭上,年深日久,木簪變得圓潤富有光澤。

她,沒娘了。

熱淚濕了滿臉,她張開嘴,想嘗試著喊娘,卻聽見人聲喊道:

“一、二、三、四、五、六……還差一個,應當還有一個五歲上下的女童,都給我仔細地找——你們兩個,去井邊看看!”

母親的尸體被撂開,兩個人影出現在井口,他們舉起火把,望了下來。

“找到了!”

有人喊道。

井口兩人迅速扭頭,淺靈聽到了一個女童的哭聲。

她忽然記起,昨兒華明春救了一個餓昏在家門口的女孩兒,那女孩兒正好與她一般年紀。

刀劍無情斬落,女孩兒的哭聲戛然而止。

“放火,燒掉。”

冷冷淡淡四個字落下,少頃屋宅燒起熊熊大火。

鄰里鄉親察覺了火勢,他們合力撲滅了火,天亮時分,衙門來了官兵。

一個姓李的衙役發現了井里的她,卻并未作聲。等到天黑,他才悄悄過來把她救出水井,抱在懷中,馬不停蹄地出了城。

他在官道上把她放了下來,蹲下來對她道:“朝廷跑了個重要的欽命要犯,近日在環州轄內發現了蹤跡,禁軍已經搜查到這附近了。縣令大人平日手腳不太干凈,怕引了禁軍來查出什么,因此不想你家的事鬧太大,已經定案是山賊劫舍,不再徹查了。”

淺靈渾身都在打顫,哽哽咽咽:“我娘呢?我師姐呢?還有大哥和侄兒……”

李衙役抖著手給她抹淚,自己也哭道:“沒了,他們都沒了。”

“華大夫治好了我的斷腿,對我有再造之恩,你放心,我一定想辦法好好兒送他們走。”

他把一個包了干糧并兩串銅錢的包袱皮系在她身上。

“好孩子,叔叔只能送你到這,后面的路你得自己走了,你要堅強一點,一定活下去……若是能等到你阿爹回來,我就讓他去找你……”

她無憂無慮的幼年在那一夜戛然而止,往后多年,那夜的鮮血與慘叫仍舊夜夜入夢。

她好像并未在那場浩劫中幸存下來,而是一日一日、一年一年地在反復被凌遲,反復地死去。仇恨一日未解,夢魘一日未除,她就永遠不能真正活過來。

她不信什么山賊劫舍。若是山賊,應當意在錢財而非人命,那年侄兒才兩歲,她還不足六歲,有何值當他們定要找出來殺光的?

若是尋仇,又不太像。那伙人有首領,有手下,訓練有素,下手狠絕利落,卻又似乎少了仇恨的意思,莫說他們一家小老百姓招惹不來這樣的仇家,便是從前招惹到了,又為何隔了這樣久才來報仇?

淺靈將那一夜想了千萬遍,也借著齊府的便利,了解了許多案子始末,反復推敲,更覺像是有人買兇,至于兇手是誰、目的為何,她不得而知。

因此,在得知回春堂也滿門被屠后,她才會有所聯想。雖然兩宗案子相隔數年,相距千里,但死的都是華氏傳人,其中是否有所關聯?這里是否有她家破人亡的原因與真相?

這是她此行要找尋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