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修真-師姐的劍 > 第 351 章 楊夕之死(五)
  “五代……守墓人么?”邢銘輕聲道。

  楊夕半跪著,仰著頭,越發混沌的視線看不清面前這座高山的神情:“他們,長得什么樣?”

  “很平凡,但是大多數面相比較老。”邢銘道。

  幸好,楊夕閉了一下眼,想著,他們至少大多都活到了天年。

  “師叔,你要阻止我嗎?”

  邢銘的眼中,年輕的小女修以極其慘烈的形狀,半跪于自己面前。

  面上的年輪,滿身的血跡,兩手上漸漸覆上的棕褐色樹皮,都是不可逆轉的創傷。

  視野的邊緣,云氏子弟們的弓箭已經張滿,飽滿如圓月的晶胎弓,幻彩的箭鋒齊齊指著這個方向。

  天羽箭陣,天羽帝國賴以立國,赫赫威名三萬年不衰的戰法。

  箭陣發時,如漫天飛蝗過境,遮天蔽日。便是以強打強攻著稱的昆侖戰部,也不敢直攖其鋒。

  邢銘卻并未多分一絲精力給那整齊拉起的箭陣,如此情勢下,他知道眼前這姑娘的神智并不能維持太久了。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嗎?”

  楊夕用她已經漸漸木化的面皮,扯出一抹笑。

  天羽云氏,既沒有鬼道高手,也沒有神識大能。昆侖邢銘,是唯一有可能阻止她的人。

  然則也僅僅是可能,未必沒有一拼之力。畢竟,昆侖入門考核之時,邢銘展現出的壓倒性的神識碾壓,并未當場擊倒自己。

  邢銘臉色蒼白的立在那,從遠處看不清神情,然則目光中卻到底有一絲淺淡的復雜泄露出來:

  “楊夕,你現在有沒有后悔,承認六代昆侖的傳承?”

  楊夕于是不笑了。

  木化僵硬的脖子無法搖頭,靜了片刻,低弱的聲音從唇間流出來:“我不知道……”

  “邢首座還不快擊斃那個女匪嗎?昆侖戰部陳兵在此,不是為了清理門戶嗎?”天羽云家臨時的主事人,在不遠處的戰車上,面色鐵青的喊了一聲。喊道后來,聲音都破了。

  然而邢銘看都沒看他,靈力鼓蕩,戰部寬大的黑袍隨著他的拔地而起,在空中凜凜的飄蕩。

  邢銘是倒著飛起的,沒有回頭。

  隨著越飛越高,視線中心的那個年輕的女修,所占的比重便越來越小。周圍密密麻麻的天羽箭陣,晶胎硬弓折射著清晨的冷光。更多手持長戟的天羽步卒,把楊夕半跪的那輛戰車團團圍起。

  眼看著就是萬箭穿心,□□透體的結局。

  然而楊夕仰著臉,仿佛什么都不顧忌了似的,無所畏懼的笑。

  她的身后,數不清的蒼老的、半透明的、臉容扭曲的幽魂,瘋狂的撲向已經被靈絲捕捉到的云氏皇族。

  邢銘心中想著,他一直以來的擔憂終于成了真。

  楊夕成為五代守墓人是一個太過偶然的意外,十四歲的小女孩,其實還沒見過世界真正的悲哀,她并沒有真正懂得,何為“有教無類”。

  有教無類,如同字面的理解,什么人都會教。

  當初身背一筐歷史污點欺師滅祖的聞人無罪;觸碰人倫大忌奪舍重生的魔頭鄧遠之;甚至邢銘這樣的整個修真界的邪祟存在;還有那一批又一批明知是奸細的別派帶藝投師的弟子,比如釋少陽那已經死去父親;還有動不動就跑丟的連天祚;背景復雜注定會招災惹禍的云想游……

  兼之如今,天下大亂中心懷鬼胎暫時托庇昆侖的各路路人甲。

  只要承諾遵守山訓,昆侖沒有拒絕過任何人。

  六代昆侖的教義,是不分善惡的。

  連山門紀律的簡單訓誡,也是不得在山門內同門相斗至見血,而已。

  合則聚,不合則散。

  歷代開山,不曾入門的弟子都是親眼見到何為昆侖之后,主動放棄的。除非沒有修行之天賦,昆侖不曾令任何一個弟子通不過考核。

  所以六代昆侖,是沒有所謂的“自己人”的。

  如同方沉魚所言,仙靈是家,那些內門弟子,那些“家里人”是會永遠受到維護的。

  外門弟子,記名弟子們的利益將被無限的壓縮,并且向內門的“家里人”們傾斜。

  所以才有了“外”,與“內”之別,如同同姓的宗族,與依附的奴仆。

  然而昆侖并不會。

  昆侖是一所學府,只有座師們與弟子們。

  它的凝聚力是創派之初,開派座師們心中所懷的最高理想。

  “有教無類”的昆侖篤信,開民智,承教化,可以消滅賢愚之別,泯滅善惡之差。

  它是一種,通過實踐來努力達成的崇高理想。

  究竟會不會實現,在它真正的實現之前,都并不會有人知道。

  昆侖學府,在如斯理念之下,包庇了多少人神共憤的罪犯,多少誅邪榜首。

  創派之初的血腥殺戮并不如常人所想的那么偶然。

  并不因為白允浪這一個榜首看起來那么情有可原,就真的每一個誅邪榜首都有一個善的理由。

  甚至云想游的祖姑奶奶,無面師叔的師父,把人偶術帶進昆侖的那一位人偶堂祖師,她本人就是一個以人為偶的地道邪修。盡管她最終為了昆侖而死時,悲壯得令人慟哭。

  這些事,云家不知道。

  他們以為任一個門派面對不聽話的弟子,號稱要清理門戶,就一定是憤怒而真誠的。

  然則昆侖只是知道自己所奉行的于世不容,妥協來做給人看的。

  這些事,楊夕也曾經不知道,當然她現在或許想到了。

  出身微賤,無處晉身,十四歲的小姑娘見識到一個居然肯接納自己的門派,便理所當然的奉之為正義。

  可那只是任何一條生命中天性的利己思維。

  肯接納我的,則是好的。

  她并不曾想過,昆侖接納她的同時,背后代表的任何骯臟丑陋卑賤惡毒都可以接納了。也不曾想過,那樣簡單的接納了,就注定斬斷聯系也是輕易的。

  昆侖沒有所謂的“自己人”。

  它冰冷的教義中只有最高的理想,任何阻礙最高理想走向現實的因素,都將被決絕的摒除。

  昆侖山大王——護短的不是昆侖的道,而是那些奉道的人。

  那是親密的師徒傳承中,必然催生出的人的情感。

  然而當人與道相沖的時候,真正的昆侖,將尊崇昆侖之道。

  在“有教無類”的道義之中,天羽云氏只是巍巍蒼穹之下一群犯過錯的弟子,危機既除,他們本來就不應該被毀家滅族。

  否則白允浪就不會那么理所當然的被逐……

  否則鄧遠之根本就不會有入昆侖門墻的機會……

  否則明知聞人無罪是個離山叛門無數次的王八犢子,他人生中就不會有受昆侖庇護的這一過程……

  “有教無類”,這理想如斯崇高,又如此沉重。

  就如同五代墓葬出世以前,邢銘幾百年里曾經思考過的那樣,六代昆侖創派三千年,五代的傳承者依然不曾出現。

  會不會……六代從本質上就是不被五代的繼承人們認可的?

  如果五代守墓人里沒有偶然混入了一個尚且稚嫩的楊夕,是不是,六代昆侖永遠也得不到前任的認可。千百萬年之后,“有教無類”只是“道澤蒼生”的五代與真正的六代之間,一個流星般閃現的偽昆侖。

  邢銘腦海里一遍遍沉甸甸響著楊夕剛才的回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號稱算無遺策的昆侖邢首座,思索這個問題百年,一樣的不知道。

  地面上,萬箭齊發。

  數不清的天羽長箭,拖著令人目眩的流光,如同鋪遍大地,遮被天空的彩色飛蝗。

  密密麻麻的撲上去,一瞬間幾乎徹底覆蓋了楊夕瘦小的身影。

  邢銘在高空的獵獵狂風中抬起手:“戰部,劍氣——”

  一半的戰部弟子沉默的舉起劍。

  另外一半的戰部弟子驚恐高呼:“首座!”

  沉默的是昆侖的道,護短的是奉道的人。

  邢銘沒有發出第二聲命令,去統一戰部弟子們的行動,也沒有回應那些以為自己只是來遛彎看戲打醬油的驚呼。

  邢銘的手臂在空中劃過一道利落的弧線:“放!”

  千百劍氣,拖著各色的靈光,從空中直奔楊夕。

  楊夕在地面上站起來,一瞬間千萬道彩光箭雨透體而過。

  她張開雙手,并不覺得痛。

  也或者是痛得習慣了,也或者木化的肢體失去了知覺。

  體內早已失控的精道力量橫沖直撞,雙腳以下幾乎跟所踏的戰車長在了一起。褐色的樹皮覆蓋了整個兩條腿,背后脊椎凹凸蠕動著沖出道道根須,向下延伸沖破木板扎進泥土里,支撐住了楊夕在萬箭穿心時不倒。

  遁入旁門的精道之力,迫切的汲取力量修補它破敗不堪的宿主。

  隨著戰車“哐啷”一聲碎裂,楊夕整個人被她木化的肢體擎住,兩腳下肉眼可見的灰白色圓圈蔓延開去。所過之處,草木成灰,靈寶失色,活生生的云家士兵連一眨眼的機會都沒有,直接變成了一具干枯的皮包骨。

  那不是一種攻擊的力量。

  那是失控的精道之力,從地下瘋狂的汲取著一切營養與靈氣,不知節制的瘋長。

  云氏族人的驚呼聲終于響起來:“飛起來,快飛起來!不要站在地上!那女匪入邪了……”

  然而緊接著一聲慘叫,那驚呼的第一個人,便像一個偶人般從空中落下來,沒了聲息。

  地面上,一地失了靈性的云氏羽箭插滿了地面和破碎的戰車,那密集的程度足以令任一個視覺正常的人心生恐懼。

  正中的楊夕,不,那里已經沒有楊夕了,是一個從腳下木化到腰間,整個背部和兩手都覆蓋著干燥樹皮的,只有頭臉胸膛還勉強有點人樣的樹。

  靈絲從她已經化成枝干樹杈的手指間飛射\\出來,精準的捕捉到她事先已經在心里算計了不知多少遍,反復確認并刪改過的云氏戰將名單。

  屬于三百多位守墓人的神識順著靈絲狂涌過去,把那名單上不可一世的戰將們的意識押回識海,這一次他們甚至無需戰勝識海里的神識。

  只要這些目標失去了暫時對肉身的控制,落了地,就會被失控的精道之力,吸得渣都不剩。

  一個冷靜果決的,不在楊夕名單上的云家女爵,半飛于空中,高聲而冷冷的下命令:“火箭!天羽箭陣!”

  士兵們飛起空中,紛紛反應過來,張弓搭箭。

  而楊夕,已經半點都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了。

  她要殺的人已經殺完了,麻木的遲鈍漸漸襲上腦海,如果這就是她短暫人生的終結,楊夕想,她還有最后一個愿望。

  燦亮的黑眸抬起來,明明看不分明,卻奇異的精準。鉤子一般準確的勾住了空中默然的邢銘。

  邢銘一怔。

  地面上楊夕說不出半句話來,然而那雙執念深重的眼睛,卻令邢銘看懂了。

  “師叔,我不要死在云家人的手上,他們臟。”

  昆侖有其道,然則每一個奉道之人自有其心。

  邢銘遵從了昆侖首座的職責,下令弟子們以劍氣射殺楊夕,卻暗藏了自己的本心,沒有啟用旱魃的神識之力阻止楊夕最后的瘋狂。

  那雙漆黑眼睛里射\\出的執念,刺中了邢銘,眼前的楊夕與南海戰場上的云想游莫名的重合了。

  盡管這兩個年輕人,從性別到性格,從出身到行事,幾乎找不到一丁點的相像。

  可邢銘在那一瞬間還是覺得那久已不再鼓動的肺臟,仿佛又感受到了傳說中的“無法呼吸”。

  他心疼。

  心疼得要命……

  盡管他的心臟都還因為上一次的鬼道失控,封閉在芥子石里,不敢拿出來用。

  可他空蕩蕩的胸腔里,針扎一樣的疼。

  下一刻,戰部弟子們看見始終沉默的邢首座,忽然抬手拔出了劍,斑斑殘劍上,驟然發出一道劍氣。

  黑白兩色的劍氣混沌交纏著直奔地面上,楊夕尚且暴露在樹皮之外的細瘦脖子,在云家的火箭落下之前,后發先至,一劍切開了脆弱的喉管。

  那一劍切得很重,楊夕整個脖頸的前半邊都被切斷,頭顱像突然失去了支撐似的,向后一彈,笑著仰了過去。

  脖頸間噴濺出一道稀薄的血霧,朝陽終于利落的跳出了云層,從戰部眾人的角度看過去,那血霧的里頭竟然有彩虹。

  天羽云氏的火箭這才轟然落下來,遍插楊夕的全身,火焰“呼啦”一聲燃起。

  烈火熊熊,在方面百丈無一活物的灰色地皮上,染成了一根跳動的火炬。

  連同楊夕帶著彩虹,全都燒盡了。

  天空中,張子才怔怔看著邢銘的側影:“首座……你在哭嗎?”

  邢銘轉過頭來,雙眼從眼瞳到眼白,具都殷紅如血,然則面容冷峻并無水痕。

  “去整軍吧,準備接手云氏的城池。”

  張子才恍然回神。

  這才想起僵尸這玩意,是不具備流眼淚這個功能的,果然是自己想多。自己是腦抽才會單從一個背影,就覺得這根昆侖定海針在哭。

  單手握劍,干脆利落的應了一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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