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陶記”大車店,楊夕越發感覺到這店鋪的陰森和不對勁兒。
褐綠的苔蘚沿著柱子繾綣地攀上,又剝落。大廳墻角的蛛網結了有三尺方圓,八腳的蜘蛛沿著一根蛛絲吊下來,幾乎挨到頭頂。
大廳里放了四張方桌,每張方桌圍著四張條凳。
滿滿當當擠了一十六個吃飯的人,卻一點聲音也沒有,楊夕看過去的時候,他們也抬頭看楊夕,沉默無聲,目光像黑洞。
楊夕不禁深吸了口氣,卻聞到泥土**的潮濕。
“這客棧……能有人住?”
正在收錢的長房先生抬起頭來,陰鷙的目光掃向楊夕的臉,嗓音沙啞像什么昆蟲翅膀的摩擦:
“愛住不住,對面張記二兩銀子一晚,有錢盡管去。”
邢銘拍拍楊夕的后背,楊夕懷里還抱著那半簍子土豆。
邢銘笑呵呵的:“老板說笑了,冤大頭才花那個銀子。出門在外跑江湖,山洞野地都睡過,有張床已經是很好了。”
老板抬頭看了邢銘一眼:“店里不供飯,廚子前兩天被我開除了。想吃飯可以借廚房自己做。”頓了頓,把眼睛低下去,“不要你錢。”
楊夕都被驚呆了,后廚不開火你糊弄誰呢?
不開火飯廳里這幫家伙吃的都是啥?土嗎?我就不信每個出門兒跑車的車主都帶個廚娘!
邢銘把兩只袖子一擼,笑道:
“那可多謝老板,正好小道的手藝還不錯,也想省點錢。對了老板,咱們這附近可有什么地方鬧鬼么?不瞞老板,節流不開源也不是個事兒。小道做得正是抓鬼的生意,想要賺點錢花……”
車店老板猛地抬起眼來,盯著邢銘的臉。打斷了:
“這附近生人多,陽氣重,不鬧鬼。小道長還是早早往別地方打算,莫要給小老兒惹事。”
邢銘淡淡然一笑:“好,我們住一晚上就走。”
車店老板并沒有執著幾人的出身,四人分別用“無涯子”“張二狗”“王二丫”和“龍傲天”做了登記。
領了四只不那么白的白手巾,各端了一盆熱水上樓。
楊夕端著水盆:“師叔太狡猾了吧,說好的李大柱呢?”
景中秀哼哼著:“李大柱怎么凸顯某人的仙氣”
邢銘拍了景中秀一巴掌,撣了撣自己身上黑線繡八卦的白色法袍:“我也想接地氣一點兒,可是八卦門在外行走不用本名,都是用道號。”
譚文靖美滋滋地:“我覺得龍傲天這個名字不錯。”
拐過樓梯拐角的時候,楊夕又往樓下大廳望了一眼。那一十六個吃飯的人,同時抬頭望過來,齊刷刷一片黑洞般的目光。
楊夕打了個激靈,轉過頭,短促地“啊!”了一聲。
面前的客房走道里,八扇房門全都敞開著,門口各站著一個人,目光如黑洞似的地望過來。
可是邢銘、景中秀連同譚文靖都沒什么反應。
楊夕心道,邢師叔也就算了,秀秀八成是跟師叔捉鬼好多趟也習慣了,譚文婧這家伙畢竟是幽州譚氏的家主,看來關鍵時刻還挺淡定的。
那我也不能拖了后腿了,大驚小怪什么的,實在是沒必要。
楊夕大步流星地邁著短腿兒,跟在幾人身后。注意到景中秀甚至幾乎要撞到其中一個人身上,避都不避。
還是那站在門口的人,主動閃開了一下,黑洞洞的眼睛望著楊夕沒挪開。
楊夕不由感嘆:景小王爺好膽色啊,跟當年一點都不一樣了。
四人一共開了兩間屋子,但是此時先擠進了同一間屋。一進門放下水盆,景中秀和譚文靖就異口同聲地說:
“那老板有問題!”
邢銘看了他們一眼:“當然,蜀山邪修出現在這種荒僻小鎮,本身就是問題。”
楊夕則忍不住開口問別的:
“師叔,樓下吃飯的那些人到底是死是活?還是,鬼修?”
然后,楊夕敏銳地察覺到,屋子里的氣氛發生了點微妙的變化。
楊夕左看看,右看看:“怎么了?”
邢銘微微蹙起眉,看了景中秀一眼,景中秀慌亂地搖搖頭。邢銘又看了看譚文靖。譚文靖倒是很鎮定,但也堅定地搖了搖頭。
于是邢銘回過頭來看著楊夕,緩緩眨了下眼:
“楊夕,剛才樓下的大廳里,我們沒看見有人吃飯。”
楊夕的腦子空白了片刻。
緊跟著手指抖了一下。
依靠人偶術操縱的半邊兒身體忽然功能紊亂,她同手同腳地往前走了兩步,轉了個圈兒。
“我說……你們怎么那么淡定……”
“這么說,我是被鬼找上了?”楊夕有點方地問。
原來捉鬼和跟鬼修打架一點都不一樣。她還以為就是到了地方邢師叔拽出一條鬼,他們幾個沖上去一頓暴揍就完了。
邢銘的表情略微凝重:“這還是第一次有我在場的時候,鬼是纏別人的。”
楊夕木然道:“我并不是主動跟您爭奪追求者的。”
邢銘盯著楊夕看了半晌,最終嘆了口氣:“大概還是你太香了。”
楊夕一愣。
邢銘沉吟片刻:“你……在一部分鬼的感官里,有種很濃烈的香味兒。可是你要知道,鬼,原本是聞不到任何味道的。”
楊夕整個老太太都傻了。她一直以為小餓那就是個比喻的修辭而已。
“師叔你也能聞到嗎?”
“能。”邢銘回答。
一旁的譚文靖卻露出愕然神情。
楊夕心中一凜,連說話的語氣都小心翼翼地乖巧起來:“可師叔也沒想過,吃了我吧?”
邢銘很鎮定地道:“在鬼修的世界里,受本能驅使,還是受腦子驅使,是人與鬼的分界。”
楊夕沉默了片刻:“到底什么味兒?花香?水果?”
邢銘仔細想了想,語氣不太確定地總結道:“麻辣毛血旺?”要知道他其實很久沒聞過毛血旺了其實。
楊夕:“……”這跟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邢銘最后交待楊夕:“不管它為什么找上你,你只要記住,鬼也是有邏輯的。幻術是鬼物的天賦,你的靈魂對它來說是透明的,除此之外,它們并不強大。”
邢銘又交代另外兩只:“既然這客店的鬼已然現身,那也就不用我們特意去找它了。晚上陰氣上來之后,大家警醒著點,今晚務必捉到它。捉到了直接趕往下個地方。”
從八卦法袍的袖子里扯出一只卷軸,紅繩拉開之后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紀錄。
邢銘道:“我只有半個月的空閑,要抓的鬼卻有兩百多只。時間很緊,明白嗎?”
眾人轟然應了一聲明白。
各自回房間養精蓄銳,楊夕躺上床琢磨起來。到底是哪一部分鬼,能聞見我的麻辣味兒呢?
其實第一次真正意義上撞鬼,還是有點小緊張。
說起來,薛先生也好,楚久也好,從沒告訴過她她有麻辣味兒。十八層煉獄里面倒是有些鬼要追著她跑,但楊夕當時以為是它們腦子壞了……
所以……餓死鬼?可這世上正常哪兒有那么多餓死鬼?
老人家的身體不太禁折騰,楊夕沒過多久就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再醒來的時候,楊夕是被一陣內急憋醒的。
外面的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楊夕摸著黑抖著腿尋找屋里的馬桶。老年人的生理特點不是很能憋,她出門一共就帶了兩條褲子什么的……
忽然一只手摸過來扶住了楊夕:“找什么,我幫你。”
楊夕一個激靈完全清醒了:“譚文靖?你什么時候進來的?”
黑暗中譚文靖揉著眼睛,似乎也有點睡迷糊了:“邢銘讓我盯著你,我開過陰陽眼,鬼來了我立馬就能知道。”
楊夕仍然戒備:“我要是不愿意跟男人共處一室呢?”
譚文靖頓時鼻孔一張:“我告訴你啊,拿喬這種事兒適合小姑娘。老女人了就要溫良賢惠,太作了不討男人喜歡的你知不知道?”
楊夕摸摸胸,松了口氣:“我相信你是真的了。”
譚文靖:“……”
“那個……可是我要上廁所。”楊夕有點尷尬地道。
譚文靖:“……你看,天這么黑,其實我也看不見什么。”
楊夕:“可是你剛剛才說,你開過陰陽眼。”
譚文靖沉默半晌,抓抓頭:“好吧,我們去茅房。女人可真麻煩,男人對著窗口咻下去就好了。”
楊夕驚為天人。
老太太的身子實在是憋不得,等楊夕看見茅房的時候,兩條腿已經需要夾著走路了。
楊夕蹲進茅廁里,終于解脫了。
譚文靖還在外面叼著根草棍兒狼嚎:“我說你好沒好啊?女人上茅房怎么這慢?我一根草都吃完了。”
楊夕慢吞吞地“唔”了一聲:“茅廁附近,你哪兒拔的草?”
外面安靜了片刻,然后就聽見外面開始瘋狂地“呸呸”聲。
楊夕提好褲子站起來,推開茅房的門,打算狠狠地嘲笑譚文靖一番。
可是一步邁出去,含著沙子的熱風就把楊夕吹得清醒了。
眼前是一條被踩得坑坑洼洼的黃土道。
幾個臟兮兮的瘦小孩子蹲在地上,撅著不知什么植物的根莖咀嚼,不停發出“呸呸”的聲響。吐掉粗糙的皮質,只吃掉柔韌的內莖。
十幾間建造粗糙的土坯房,不算緊密地錯落在黃土道兩側。沒有什么炊煙。
更遠的地方,是一片片稀疏青黃的麥田,看起來收成不會太好。
“這是……哪兒?”楊夕懵了一瞬,隨后意識到自己這是又中了幻術了。
那個厲鬼,終于來找自己了。
楊夕立刻回手去拉身后的茅廁門,簡陋的木門還沒來得及關上。她握住了把手,然后回頭去看。
木門還是那個木門,可是它變新了。并且安裝著它的建筑,并非茅廁,而是一個泥土和稻草壘起來的小型谷倉。
一個輕柔的女聲在耳邊響起:“來嘛,我不會害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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