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血稅 > 第二章 沖擊
  大地在顫抖,仿佛驚雷滾滾。

  擁堵在路口高喊口號的人群一哄而散。很快,他們讓開的地方出現了一個人馬具裝的重騎兵。

  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

  越來越多的具裝甲騎在面朝老兵人墻的大街盡頭集結,排列成膝蓋碰著膝蓋的密集戰列。他們的胸甲、馬鞍一側的盾牌和胯下戰馬的馬衣上繪制著各式各樣的紋章,煌煌甲胄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麥克唐納將軍召集了來自拜耶蘭世家名門麾下精選的甲騎。他們兵分幾路,像時鐘一樣精準的同時出現在元老院廣場的附近。

  當數百名全身是鐵的重騎兵出現在街口的時候,口號聲此起彼伏的元老院廣場頓時安靜了下來。早已部署在那里的步兵和輕騎兵一言不發地注視著甲騎兵的精甲和高頭大馬,在他們灰心喪氣的軍官帶領下向兩翼撤退。附近建筑物上揮舞旗幟聲援的平民也一時間失去了語言的能力。

  寒冷的冬日下,銀光閃閃的騎墻刺得所有人睜不開眼睛。

  “是時候了。”麥克唐納將軍心滿意足地敲了敲自己的煙斗。

  “甲騎兵,前進!”老兵中的老兵,喬治·隆巴頓振臂高呼。

  激昂的鼓點聲響徹云霄。

  “hurrah!”

  具裝甲騎開始緩緩啟動。他們如行云流水般在街道和廣場入口展開,以無與倫比的組織度編成威風凌凌的騎墻。

  在旗幟和鼓聲的號令下,上千個馬蹄發出讓人膽戰心驚的滾滾轟鳴。

  他們是精銳中的精銳,以堂堂之陣沖擊可以無視魔咒和恐懼,直面一切強敵。有些不信邪的超凡者曾經試圖正面挑戰甲騎的集群,他們的經驗和心得從未流傳。

  那些聚集在市政廳前面的老兵們緊抿著嘴唇。他們對于眼前的重騎兵是再熟悉不過了。

  這是經過東方檢驗的集群沖擊。

  但是,誰也沒有直面這支部隊沖擊的經歷。

  具裝甲騎的展開非常迅速。在好些位置上本來站著聲援的平民,但是騎兵一到他們就煙消云散了。

  格里菲斯和大部分修托拉爾都在這支隊伍里。當他們領取了封君家族送來的戰馬和甲胄以后,高級軍官和大騎士就過來安排所有人的位置。

  來自不同家族和部隊的騎兵們雖然沒有合作的經驗,但是一起推進并不是多困難的事。今天的任務不需要使用高難度的騎槍。他們就像是在節日閱兵的隊伍里一樣,排成緊密的筆直戰線,踩著鼓點,舉起如林的刀劍向著前方壓去。

  剛剛被痛打了一頓的格里菲斯不知所措,身體和胯下的戰馬跟著鼓點下意識地動了起來。

  他的身上披著可以用來參加節日游行的漂亮板甲,胯下駿馬被調教的無比忠誠,比起阿蘭黛爾家族提供的裝備也毫不遜色。雖然是第一次磨合,但是騎兵與坐騎的配合堪稱完美無瑕。

  但是,這……

  元老院議事堂前的老兵們默不作聲,他們不前進,也不后退。

  雙方相聚不過兩三百米。

  一個衣衫破舊的女子走了出來,在銀色的騎墻前方歌唱。她的歌聲明亮而清澈。

  “當我走在前往舊鎮的路上,嗚呼,嗚呼

  “當我走在前往舊鎮的路上,嗚呼,嗚呼

  “當我走在前往舊鎮的路上

  “我手上撐著拐杖,眼中掉著淚水

  “聽到悲慟寡婦的哭泣

  “羅尼,我快認不出你了。”

  她的歌聲溫柔而凄厲,直入心扉卻讓聽者心如刀割。

  “帶著你的小鼓和長槍,鼓聲和呼號,嗚呼,嗚呼

  “帶著你的小鼓和長槍,鼓聲和呼號,嗚呼,嗚呼

  “帶著你的小鼓和長槍

  “敵人差點把你殺了

  “我親愛的,你看起來如此狼狽

  “羅尼,我快認不出你了。”

  她的歌聲婉轉而悠揚,拜耶蘭劇場的舞臺應當向她敞開。

  向著她前進的甲騎兵卻如同遭了雷擊。雷鳴般的馬蹄踢打大地在為她的歌聲伴奏。

  “你曾經溫柔的雙眼都去了哪里,嗚呼,嗚呼

  “你曾經溫柔的雙眼都去了哪里,嗚呼,嗚呼

  “你曾經溫柔的雙眼都去了哪里

  “那時我的心也被你騙走了

  “為什么你要離開我和孩子

  “羅尼,我快認不出你了。”

  具裝甲騎如墻而進,驟雨般的馬蹄聲讓人心臟抽搐。

  “馬刀準備!”

  格里菲斯簡直要被這歌聲打垮了。他下意識地望向身邊策馬而行的拉納。

  “喂,拉納,你說……我們這是在做什么啊?”格里菲斯結結巴巴地問道。

  勇敢的驃騎兵緊咬著嘴唇,緊盯著前方老兵的人墻前進。

  喂,拉納,你這是在做什么啊!

  格里菲斯又望向左手邊。伊修斯派來的繆拉那張古銅色的臉現在比雪還白,握著韁繩的手竟然在顫抖。

  “喂,繆拉,我們這是在做什么?”格里菲斯已經控制不住自己的舌頭,嘴里發出了咕嚕咕嚕的聲音,“前面的不是東方軍團的老兵嗎?”

  “哈?你傻了嗎?格里菲斯你傻了嗎?”繆拉扭過臉,像是活死人一樣直勾勾地看著同伴。

  “當然是執行命令啊!執行命令你不懂嗎?”

  格里菲斯的頭僵硬地轉回到前進的方向。他的視野中一片黑線。

  “你曾經奔跑的雙腿都去了哪里,嗚呼,嗚呼

  “你曾經奔跑的雙腿都去了哪里,嗚呼,嗚呼

  “你以前奔跑的雙腿都去了哪里

  “當時你為了能扛槍去參軍

  “你歡舞的日子一去不再

  “噢,羅尼,我快認不出你了……”

  女子的歌聲已經變得絕望,就像掛著霜露的薔薇。她和那些衣衫襤褸乞丐般的老兵就在如魔龍狂舞的騎墻幾十步之外,本來就沒有血色的臉已經一片死灰。

  “沖鋒!”

  “拜耶蘭——萬勝!”

  動員的呼號無人響應。在凄婉的歌聲中,甲騎兵們僵硬的舉著馬刀,從小跑開始加速。

  這一幕在東方發生過無數次,只不過當初跟在騎兵身后的步兵變成了沖鋒的目標。

  格里菲斯的大腦一片空白,仿佛被迎頭沖鋒的是他一樣。

  “我很高興看到你回家,嗚呼,嗚呼

  “我很高興看到……”

  戰馬發出劇烈的撞擊,在滾滾驚雷的馬蹄聲中,一片接著一片的人影倒飛出去,卷入滾滾鐵蹄。

  拜耶蘭最精銳的具裝甲騎這一次的沖鋒大失水準,最后階段的提速亂成一團,甚至有好幾騎把自己人撞得人仰馬翻。

  “閃開!快給我閃開!”

  格里菲斯像個第一次上戰場的雛兒一樣慘叫。亂哄哄的人群里有一個老兵揮舞著雙手突然向他撲了過來。他下意識的用馬刀的刀背砍去。

  老兵發出了一聲慘叫,轉眼間消失在飛濺的污雪中。

  ……

  索尼婭在人群中遠遠地看著這極度瘋狂的一幕,銀光閃閃的騎兵如狂濤般吞沒了灰色的人群,所到之處留下滿地蟲子一樣蠕動扭曲的人影。

  菲歐娜被嚇壞了,發出小動物垂死的尖叫聲暈了過去。索尼婭捂著嘴一陣陣抽搐,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言語的能力,低下頭無法直視。

  這時,一只大手扶住她精致的臉頰,用力逼著她抬起頭來。索尼婭被這樣無禮的舉動嚇了一跳,生氣地瞪了過去,卻發現拉莫爾伯爵竟然已經來到了身邊。

  “睜開眼睛看著,”伯爵冷漠地說道,“仔細看清楚了。”

  夢游狀態的格里菲斯發現自己的前方已經沒有了灰色的人群阻擋。

  從未聽聞過的不像是人類的慘叫聲像潮水一樣,無數的男男女女正在亡命奔逃。他們逃進墻角和巷子的陰影然后被驅趕出來,竄進破舊的帳篷接著被一起踩扁。

  許多瘦弱的老人和小孩混在人群里,拼命想從騎兵的腳下搶出逃生的縫隙。

  具裝甲騎也被這一次沖鋒沖垮了。

  他們亂成一團,有的呆呆立在原地,有的揮舞馬刀向空氣揮砍。甚至有幾個身形修長矯健,一看就是高手的騎兵已經撲在地面上一動不動。他們都是來自四方的精銳,在和獸人大軍的激戰中也能頂著箭雨槍林反復貫穿敵人的防線,用鐵蹄踏出血肉的磨坊是家常便飯。

  但是僅僅一輪沖鋒,用鋼鐵包裹的騎墻已經潰不成軍。

  大群的步兵和警察跟了上來,他們的長官怒吼著要他們跟隨著不成隊列的甲騎兵開始清掃。

  “帶著人去那里搜索,二級小隊長!”一個校官用手杖敲了一下格里菲斯的肩甲,將他和士兵推向前方。

  一個小隊的士兵像行走的尸體一樣搖搖晃晃的跟著格里菲斯深入到附近公園的深處。這里滿地都是雜物、垃圾和篝火的灰燼,時不時有一兩個尖叫的平民從隊伍前方穿過。

  帶隊的小軍官也處于夢游狀態,茫然地跟著格里菲斯到處亂轉。

  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地檢查已經被遺棄的老兵營地。根據命令,如果發現還有人逗留就抓起來帶走。

  格里菲斯的鐵蹄碾過一個小小的帳篷,布匹下發出了叮鈴咣啷的聲音。一個裝了小半碗麥粥的小鍋從那里滾了出來。陰影中沖出一個小小的身影,就像是下水道的蟑螂一樣撲向小鍋,抓起麥粥就往嘴里送。

  格里菲斯收不住馬蹄,迎頭就碰了一下。小小的身影慘叫一聲飛了出去,發出不應該出現的骨裂聲。

  格里菲斯和士兵們都停了下來,看著被撞飛的身影。那是一個小男孩,他的胳膊瘦的像竹竿,幾乎只有骨頭。他的右手的肘關節彎折成了一個不可能的角度,已經暈了過去。

  “不要!”又有一個身影竄了出來,真不知道他們都躲藏在什么地方。新來的人是個小女孩,緊緊抱住暈倒在地的男孩哭喊起來。

  “帶,帶他們回去。”格里菲斯結結巴巴地說道。但是在場的士兵沒有人搭理他,帶隊的軍官干脆用帽子捂著臉,肩膀一抖一抖的。

  格里菲斯感覺自己的世界觀快要崩塌了。他絕望的跳下馬,取出一片治療藥水拿在手里。

  “離他遠點!”小女孩撿起一塊石頭朝著他撲了過來。還不等格里菲斯有所反應,她就一頭撞在堅固的胸甲上跌倒在地。

  格里菲斯用顫抖的手指掰開小男孩的嘴灌了點價值一個金弗羅林的藥水,然后抓住他的胳膊稍稍發力,將骨頭接回原處。

  做完這一切,格里菲斯突然感覺輕松了一些,如釋重負的喘了口氣。他摸出沒舍得吃的巧克力,拍拍小男孩的腦袋:“堅持一下,你很快會好。”

  然而,小男孩毫無反應……

  格里菲斯呆住了,那只干瘦的胳膊上的溫度正在迅速流失。

  怎么,怎么會……

  這個時候,身邊的年輕軍官剛剛扶起了顛倒在一邊的女孩。他的手掌上全是血跡,不可思議地看著格里菲斯喃喃說道:

  “她,跌倒的時候敲到了頭。不是我干的,不怪我。”

  ……

  格里菲斯已經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伯爵府,仿佛一切都已經幻滅和撕裂。

  官方對他們發起沖擊時表現的忠誠和堅決大加贊賞,每一個參加沖鋒的甲騎兵都得到了2點功勛值和200銀郎的獎賞,比得上一次高度危險的任務收獲。沒有絲毫耽擱和審核,大家剛剛撤下來立刻就拿到了獎勵。

  奈奧珀利斯島整個任務前后獎勵的合計3點功勛值也一并下發。

  格里菲斯已經忘記了自己怎么脫掉甲胄,拿著錢袋和證明回到伯爵府的閣樓。

  仆人們非常貼心的沒有來打擾他,就連晚飯都沒有給他送來。

  這一天的夜晚格外漫長,窗外隱隱約約的可以聽到遠處傳來的尖叫和哀嚎,火光若隱若現。伯爵府上下都屏息靜氣,甚至沒有人敢大聲說話。

  夜色越來越深,在小床上翻滾的格里菲斯猛地坐了起來,滿頭大汗地喘著粗氣。

  老兵的慘叫和男孩冰冷的臉頰浮現在他的腦海中揮之不去,幾乎要撕裂他的腦袋。他甚至不敢回想,那頭比蒙留下的恐懼也不過如此。

  這個時候,閣樓單間的房門被輕輕敲響。

  格里菲斯披上衣服打開房門,發現索尼婭正穿著睡裙站在外面,手里還拿著熱騰騰的牛奶和一些餅干。

  “你餓嗎?

  “安娜說你沒有吃晚飯?”

  格里菲斯沒有笑也沒有道謝,漠然地接過食物退了兩步,重新坐在自己的小床上發呆。

  有點冷啊,格里菲斯的房間沒有火爐。索尼婭拉了拉自己披在肩上的袍子,坐在見習騎士身邊,又沒有離他太近。

  “沾點牛奶很好吃的。”女孩朝著牛奶和餅干點點頭。

  “嗯。”見習騎士機械地吃了一口。

  啊,我在說什么啊!就想著吃。索尼婭把頭低下去了幾分,尷尬地偷偷瞥了一眼格里菲斯。

  他輪廓分明的側臉在月光下格外冷徹,與剛來拜耶蘭的時候不同,少了些樸素和剛硬,多了幾分冷峻和成熟。

  格里菲斯好像比以前好看了。索尼婭壓下突如其來的發現,沒話找話的說了兩句。

  “今天你穿的板甲是新年的時候訂做的,準備在初夏的閱兵式上讓你穿……”

  天吶!我都在說點什么,難道接下來要問他穿著新盔甲去踩人開心嗎?索尼婭你的腦子里裝的都是什么!

  這兩句話剛剛出口,索尼婭已經羞愧的想要把自己藏起來。

  從現在開始直到遙遠的未來,我就要為他們向平民舉起長劍?格里菲斯默默地把牛奶和餅干在小桌上放好,轉過頭來看著女孩的眼睛。不是朝夕相處的伙伴間的眼神,更像是剛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怪物。

  兇狠的目光把索尼婭嚇得往床邊挪了幾分。她覺得哪里不妥,站起身向門口緩緩退了過去。

  “那個,晚安,格里菲斯,明天見。”索尼婭拉開冰涼的門把手,想要從門縫里溜出去。

  錯不在索尼婭,保護她是我的職責所在。今天我的所作所為不是理所應當的嗎?那么,為什么我要為今天的事難過懺悔?

  不,不對,今天的事和邪教徒有什么區別,還有比這更瘋狂的嗎?這難道是正確的?

  格里菲斯鋒銳的目光變得憂郁,他總覺得哪里有問題,但是又說不上來。他越是思考,越是頭疼欲裂。矛盾、荒唐又沒有答案的問題讓他心里升起煩躁而暴虐的情緒,甚至想隨便抓住誰撕成碎片。

  隨便誰都行,把索尼婭撕了也不錯,說不定就是她的錯。她的睡裙好像挺柔軟。

  不行,不行,不是索尼婭的錯,也不是我的錯,應該不是我的錯吧!?

  得想點別的,想點別的,我還有那么多疑問沒有解決。想點別的。

  想點別的。

  得想點別的。

  突然,一個早就在思考的念頭冒了出來,把格里菲斯從沒有答案的苦惱中完全拯救,丟進另一個想法里。

  他站起身來一步追上剛挪到門邊的女孩,一把拍向小門。

  “嘭!”

  “啊!”

  剛剛開了條縫的小門被重重關上,索尼婭發出小小的驚呼,抓著衣領和睡袍得手微微顫抖,仰頭望著氣勢逼人的見習騎士。

  “索尼婭。”格里菲斯絲毫沒注意女孩的反應。

  索尼婭張了張嘴想問這是怎么了卻說不出話,寬闊的肩膀和結實的手臂像山脈一樣把她包圍起來,近在咫尺的炙熱氣息撩過俏麗的臉頰,幾乎要把她融化了。索尼婭覺得自己的膝蓋在顫抖,如果不是沒有一點空隙,自己肯定已經跌坐在地上。

  “我必須再去一次不可思議的奇妙屋。”格里菲斯用不可拒絕的語氣提出要求。

  “好的。”索尼婭條件反射般答應了,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

  等一下,你要去哪里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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