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巡天司 > 第三百四十三章 欲買桂花同載酒
  阿鼻道?

  殉道者?

  鑄道人?

  這些都是以往褚青霄從未聽過的辭藻。

  他看著范元武,臉上的神情專注,想要確認對方所言是否屬實。

  但這很難做到。

  一來他沒有那洞察人心的本事。

  二來范元武此人城府極深,除了他這位人不人鬼不鬼的弟弟,大抵再無軟肋。

  這樣的人,本就難以預料。

  “那他的目的是什么?”褚青霄問道。

  范元武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他告訴我的事情并不多,只是說時機成熟,我自然會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還說元文只是暫時以這種狀態存活,但想要真正意義上的活過來,還需要一個契機……”

  說道這里,范元武頓了頓,沉默了下來。

  “而你覺得那個契機在我身上?”褚青霄神情古怪的問道。

  范元武沒有說話,顯然哪怕是到了這個時候,他依然藏著某些秘密,不愿透露給褚青霄。

  “剛剛跟著范兄來到這里時,碰巧聽到了些許范兄與元文的對話,我聽范兄說你想要弄明白為什么我會死而復生?”

  “還說要奪回屬于元文的東西。”褚青霄卻并不在乎范元武的態度,而是繼續言道。

  “但范兄有沒有想過,我根本就沒有死,我也沒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我能活下來只是因為一些運氣,加上宋統領們的保護。”

  褚青霄能說出這話,其實已經是釋放了足夠的善意。

  他是想要告訴范元武,不要在對他動歪腦筋,也不要給他殺他的理由。

  褚青霄的故人不多。

  這大抵也是這世上少有的,能讓他心軟之人。

  范元武是個聰明人,他聽出了褚青霄的言外之意。

  但他卻冷笑道:“褚青霄,你現在握著我的把柄,你知道我不敢再對你動手,就不用再假惺惺的跟我說這些。”

  “我們兄弟二人落在你手上,是我算計不精,我愿賭服輸。”

  “你要殺要剮,我皆無話可說……”

  褚青霄聞言,搖了搖頭。

  他大抵明白,這些年范元武可能也經歷了一些事情,他思慮人心的方式已經有他故有的邏輯,褚青霄也無心去改變他的思維。

  他只要確定范元武不敢再尋他麻煩,就已經足夠,至于其他的種種,他也無心去管。

  想到這里,褚青霄不免有些意興闌珊。

  在來到天懸山之前,他曾滿心的希望與故人見面。

  但所見之人,卻一個比一個讓他失望。

  以往在學院讀書時,洛先生教過他們一個詞叫物是人非。

  那時,他只覺無趣。

  總以為,他與他在乎的人,可一直這樣。

  但……

  現實是,人終究難以免俗。

  他又回頭看了一眼范元文,說道:“言盡于此,范兄好自為之。”

  他說罷這話就要轉身離去。

  “啊!!”

  可就在這時,范元文卻忽然發出一陣痛苦的哀嚎。

  他的身軀跪倒在地,灰色的靈體上一道道黑色的紋路涌出,從手臂到肩膀,從雙足到丹田,不斷在他周身蔓延,他的雙目變得赤紅,身軀之上一股淡淡的黑色氣息不斷溢出,而隨著這股氣息的溢出,范元文的靈體幾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稀薄。

  范元武自然是第一時間感覺到了自己阿弟的異樣,他趕忙上前。

  可一道身影卻搶在他之前來到了范元文的跟前,伸出手摁在了范元文的胸膛處。

  范元武見狀心頭一驚,幾乎是下意識的就想要出手阻止。

  但卻又在那時一頓。

  他感覺到了一股力量在從褚青霄的體內涌入范元文的身體中,而隨著這股力量的涌入,范元文周身那些可怖的符文正在褪去,模糊了幾分的靈體也漸漸凝實。

  顯然,褚青霄是在幫助范元文。

  范元武愣了愣,站在了原地,臉上的神情有些古怪。

  就這樣,足足半刻鐘的時間過去。

  褚青霄終于收回了手,范元文也從痛苦中恢復了過來。

  范元武見狀懸著的心終于放了回去,而褚青霄卻是滿頭大汗,顯然他剛剛的舉動對他的消耗極大。

  范元武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有些愣神的站在原地,一時間不知道如何面對這個故人。

  約莫十余息的光景之后,褚青霄平復下了內息,抬頭看向范元文,問道:“好些了嗎?”

  范元文愣了愣,看著眼前這張熟悉的臉,心頭剛剛對其泛起的恐懼在這時消減了不少。

  他木楞的點了點頭。

  褚青霄這才起身看向范元武:“元文這樣的情況以往發生過嗎?”

  范元武對于褚青霄并不信任,但對自己的弟弟他卻格外的在意。

  大抵是剛剛褚青霄的出手相助讓他放下了些許戒心,又或者是在褚青霄的身上看到自家弟弟活下去的希望。

  范元武在那時并沒有太多的猶豫,當下便言道:“幾乎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這樣,一開始幾個月一次,到了最近漸漸頻繁,每隔七八天就會發作一次……”

  “他……”

  “似乎越來越虛弱了。”

  褚青霄聞言沉默了一會,又問道:“你知道元文現在的狀況到底是怎么回事嗎?”

  范元武點了點頭,但很快又搖了搖頭,似乎是有所顧慮。

  “元文的體內有一股強大的神性,就是這股神性包裹著他的意識,讓他以靈體的姿態存活。”褚青霄卻在這時一語道破。

  范元武的心頭一驚,臉色難看。

  他自然是知道范元文如今的狀況的。

  但就像他在七堂會審上對付褚青霄時所使用的手段的一般,如今這世道,世人對于神靈的存在素來警惕,范元文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如果被旁人知曉,一定會招來麻煩,甚至被認定是被外神侵蝕之人,到時候,別說待在天懸山,就是想要茍全性命,都會成為奢望。

  “但神性對于凡人來說,是極為危險的東西。”

  “一旦神性失控,就會荒蕪化,哪怕元文沒有肉身,荒蕪化的神性也可以快速吞噬所見的一切,為自己凝聚出肉身。”

  “剛剛元文的異狀,就是因為他體內制約神性的力量已經漸漸削弱,我有些手段幫他暫時加固了對神性的抵御,但無法長久,想要一勞永逸,最好的辦法是讓他提升修為,可是他是一具靈體……”

  “至少我沒有聽說過有可以讓靈體修行的法門。”

  褚青霄卻并無保留,將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在這時一一道來。

  這些大都是范元武知道的東西,只是就如褚青霄無法徹底解決范元文體內的情況一般,范元武也同樣無法根治范元文的病癥。

  他沒有回應褚青霄的話,只是依然盯著褚青霄。

  褚青霄則在說完這番話后,低下了頭,沉吟了一會。

  然后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抬起了頭:“燎原。”

  他這樣說道,體內便溢出一道赤色的氣息,燎原的身影頓時出現在了褚青霄的身側,他恭恭敬敬的朝著褚青霄拱手一拜:“尊上。”

  燎原的出場,讓范元武兄弟二人都是臉色一變。

  尤其是范元武,在藥鋪外見識過燎原的手段,他的心頭頓時警覺。

  “我仔細的想了想元文體內的狀況。”

  “其實元文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就是一尊神靈。”

  “只是他并沒有完全掌握自己體內的神性,以至于反倒有被神性吞沒的風險。”

  “洛先生曾今說過,宜疏不宜堵。”

  “與其想盡辦法幫他抵御神性,倒不如想辦法幫他吸收神性,當然這只是我的想法,這個過程也會有些危險。”

  “燎原是我的朋友,嗯……用你們的話說,是我的共生神靈,他對神性的了解遠超出我們,剛剛穩定元文體內的異狀也是我借用他的神性之力來完成的。”

  “我與他心意相通,剛剛也是他告訴我吸收神性的這個辦法,并且他愿意提供幫助,如果你們愿意,我可以讓燎原留下來幫助元文吸收神性。”

  褚青霄說著,側頭看向燎原。

  燎原自然明白褚青霄的意思,在朝著二人行禮之后,便將他梳理出來的幫助范元文的辦法道出。

  其實那并不是什么特別復雜的法門。

  只是靠著燎原對神性的掌控,引導出范元文體內的神性,將之控制在一個范元文能夠承受的范圍能,讓他慢慢吸收。

  這個過程漫長且危險。

  一旦范元文的心神難以抵御神性,亦或者燎原對神性溢出的掌控出現不足,都有可能讓范元文陷入危險。

  故而當燎原將這番話說出之后,范元武兄弟二人都陷入了沉默。

  顯然,二人對于這般冒險的行徑都有些擔憂與猶豫。

  更何況,除開這些,站在他們的立場上,他們還需要考慮褚青霄到底值不值得信任。

  “哥……我想試試。”而就在范元武猶豫的檔口,范元文的聲音卻忽然傳來。

  范元武一愣,有些錯愕的看向自己的弟弟。

  因為成為靈體的關系,范元文與褚青霄一般,模樣并未有什么變化,甚至此刻他的臉上還帶著幾分稚氣。

  但他的目光卻格外堅決。

  “可是……”范元武聞言臉色一變,想要說些什么。

  “哥!”可這時的范元文卻站起了身子,打斷了范元武還未出口的話,他看向范元武說道:“阿兄,我知道你疼我。”

  “可這么多年來,自從娘走后,一直都是你在照顧我。”

  “在武陵城的時候,你為了給我治病,就受了不知道多少苦。”

  “來到了天懸山后,為了遏制我體內的神性,你也想盡辦法從各個渠道給我買來禁神石,為此,你曲意迎合,不知受了多少白眼。”

  “阿兄!我不想再拖累你,你就讓我試一試!或許,這就是當初那人所說的契機呢?”

  范元文的語氣真摯,同時也帶著堅決。

  這些年,大抵確實是覺得自己拖累了范元武,對于范元武的決定,范元文幾乎都從未提出過異議,這大抵是頭一次,他如此堅決的想要去做一件事。

  范元武有些不適應,他看著眼前的阿弟,忽然意識到雖然范元武看上去只有十四五歲的模樣,可實際上,他與自己一般,都是年過三十或者接近三十之人。

  他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自己的心思。

  對于他而言,尊重他的決定或許比讓他繼續多藏在陰溝下茍活更重要。

  范元武愣了愣,在一段不算短沉默之后,終于是點了點頭。

  ……

  就像褚青霄說的那樣,幫范元文吸收神性,是一件很麻煩且漫長的事情。

  燎原估摸著要留在范元文的身邊好些時間。

  他與燎原心神相連,只要燎原沒有離開天懸城與天懸山,真的遇見了什么麻煩,燎原也可以通過心神的感知告知褚青霄,褚青霄倒是并不擔心燎原會遇見什么麻煩。

  只是在離開時,范元武忽然提出送送他。

  褚青霄看得出對方似乎有話想對他說,故而也就沒有推辭。

  二人并肩走在天懸城的大街上。

  說起來有些好笑。

  在武陵城時,范元武雖然與褚青霄同歲,但因為很小開始就要照顧弟弟的緣故,范元武的生活格外拮據,故而身材也比同齡人矮小。

  而如今十二年過去,褚青霄還是那模樣,可范元武卻長壯了不少,大抵是因為過于操勞緣故,不過三十出頭的男人,兩鬢竟生出了些許白霜。

  “沒想到,十多年過去了,你還是原來那個樣子。”

  “自己都過得不如意,可還有心想著別人。”二人沉默的走了許久,范元武忽然開口,打破了這份沉默。

  褚青霄聞言自嘲的笑了笑:“不是我沒變,而是這十二年對我而言,一直在原地打轉罷了。”

  “或許如果當年是我來到了天懸山,大抵我也會有些妥協。”

  褚青霄的話,讓范元武頓了頓,他忽然轉頭看向褚青霄,認真的問道:“你難道真的不恨我們?”

  “如果當年我們再堅持一些,或許武陵城就不會……”

  褚青霄聞言停下了腳步,側頭也看向范元武:“你覺得可能嗎?”

  范元武又愣了愣,旋即臉上露出了苦澀的笑容。

  褚青霄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言道:“你不必自責。”

  “人無需為自己能力以外的事情趕到羞愧。”

  “我不僅不因此憎恨你們,相反,我很慶幸你們能活著。”

  “只是,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我得為他們討回個公道,我只是希望,你們不要成為這條路上的阻礙。”

  “不是我不能應付你們,而是……”

  “我不想與你們兵戎相向。”

  褚青霄的話說得很直白,同時也很自負。

  如果在今天之前,褚青霄對范元武說出這樣的話,范元武大抵會覺得好笑,可此刻,他卻覺得理所當然。

  他恍然大悟:“所以,你幫助元文,是因為你不想我因為元文這樣的困擾而與你作對,你想解決我的后顧之憂,以此不讓我站在你的對立面?”

  褚青霄點了點頭,并不否認這樣的心思。

  “我在這個世上只有你們幾位故人。”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們都活著。”

  “不是因為我多么顧念舊情,而是,有你們活著的世界,對于我而言,他才更像一個真實的世界……”

  “所以,你不必對我抱有感激,我所做的一切,從某種程度上而言,只是為了自己。”褚青霄輕聲說道。

  范元武站在原地,沉吟了好久。

  他知道這大抵只是褚青霄想要維系自己尊嚴的說辭。

  他太了解他了。

  善良到近乎心軟。

  他還想再說什么,抬起頭卻發現褚青霄已經邁步走向了街道的前方。

  范元武想要叫住他,可話到了嘴邊,還未出口,又被他咽了回去,

  在那一瞬間,他忽然意識。

  他似乎沒有什么能與褚青霄說的。

  十二年前的光陰,不同的經歷早已在二人之間開出了一條天塹。

  他收回了舉起的手,只是神色復雜的看著那少年遠去的背影,想著在那個桃花如火的故地,曾與他談天說地的過往。

  范元武的心底忽然泛起陣陣蕭瑟。

  他喃喃道。

  “欲買桂花同載酒……”

  “終不似……”

  “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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