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璽二十五年,九月底。
胤朝六皇子密須元湛結束了長達十年的質子生活回到端華城。皇帝允緯為了補償兒子,冊封他為宗鈞王,賜府宅。至于十年前斛律一族的滅門慘案,允緯不提,所有人也選擇遺忘,似是根本沒有發生過一樣。
這天,宗鈞王府的中廳里正跪著一個水色的身影。元湛靠在主位上淡淡地望著他。他一直微微垂著腦袋,神色有些憂慮,似是在靜靜等著元湛發落。
鎣悠一臉擔憂地立在那身影邊上,雖然大概猜到原因,卻也不知該如何開口。而尹佚眻則是一副淡定,仿佛一切都跟自己無關,只不過當他注意到鎣悠的眼神總盤桓在那身影上之時,一陣不爽油然而生,但他也不敢冒然開口訴說自己的不滿。
道路雙手環胸靠在廳中的一根大圓柱上,靜靜地望著幾人臉上微妙的表情。雖然他沒露出什么表情,卻很明白元湛此刻的心境。畢竟這樣的靈魂拷問,當年他也是旁觀。只不過,雷小鳴能否跟當年的莫小良一樣承受住這份考驗。
偌大的中廳靜悄悄的,仿佛時間被靜止一樣。
最終還是元湛打破靜止,帶著三分慵懶七分冷意的口氣,“跪了這么久,雷三公子就沒想說的?”
雷鳴一愣,他知道元湛在生氣。當年莫小良是怎么化解來著的?他思慮了一下,卻依舊沒考慮好,他瞥了一眼道路才抬眸望著元湛,淡淡道,“我不知道該說什么。要不阿湛還是當這個我死了吧!”
“什么!”元湛瞳孔一緊,整個人突然冒起火來,“你再說一遍!”
元湛怒氣著實讓所有人內心一怔,大家的呼吸聲都減弱了七分。
雷鳴望著元湛的慍色意識到自己可能說話的方式不太對,但又不知道該如何補救,只能再次低下頭不去看元湛,也不說話。
見雷鳴不回答,元湛越來越火大,抬手抓起手邊的茶杯往前甩了過去。聽見“啪”一聲,是茶杯碎裂的聲音,“當你死了?既然要讓我當你死了,你又何必回來見我!”
雷鳴見著茶杯在自己身前碎裂,不禁有些慌神,深知自己是完全惹到元湛了,抬頭急忙解釋,“阿湛我不是這個意思……”
“殿下!”雷鳴正想解釋,經過卻突然從中廳外沖了進來跪在雷鳴身邊,“殿下,我家公子不是有意要欺騙您的!他是有苦衷的!”
“經過你閉嘴!”雷鳴知道經過是想幫自己說話,但事到如今,這事只能他自己解決,只能制止經過別再說下去,否則只會惹元湛更生氣。
“他有苦衷?”元湛輕笑一聲,提聲道,“這話你從那時在馬車上就說過不下百遍!但你家公子卻告訴我讓我當他死了!”元湛越想越氣,自己一向最寶貝的小鳴居然讓自己當他死了!一個甩手,又把一只小碟甩到了地上。
“可是……”經過還想繼續,卻被雷鳴瞪了一眼,只好低頭不語。
“阿湛——”雷鳴回頭望向元湛,一雙桃花眼既委屈又慌亂。
元湛望見雷鳴如此的眼神,心頭忽然瞬間一軟,不知道為什么雷鳴總能在某個點把自己的怒火給壓下來。他內心嘆了一口氣,慢慢站起身,走到雷鳴身前又盤腿坐了下來,抬眼示意了一下身邊人,“你們都出去吧!我跟他單獨談談。”
“是。”眾人一禮后都退出中廳。
但道路剛走過雷鳴身邊,又退了回來,“要不我還是留下吧!我怕你們倆說著說著就會打起來。到時,我還能擋一擋!”說著也不管元湛和雷鳴是否同意,就依著雷鳴也盤腿坐好了。
“這話說到我心坎里了!說真的,我現在就很有沖動想要揍他一頓!”元湛一手搭在道路的肩膀,然后眼神往雷鳴瞥了一眼。
“殿下,沖動是魔鬼。”雷鳴鼓鼓嘴委屈道。
“本殿下就是魔鬼,你第一天知道?”元湛挑了挑眉,隨后又擺正姿態,“行了,這里就我跟道路,你可以慢慢解釋了。”
“是。”
……
天璽十年,平姬城,丞相雷昂府中白帆素縞,哭泣聲一片。這一天雷昂的發妻寧氏因病歿了。
這一年,雷颯十歲,雷鳴五歲。
雷鳴年幼并不明白這一切,甚至以為母親只是睡著了。他沒有哭。他望著雷颯紅紅的眼睛,有些疑惑。發生什么事了?姐姐為什么要哭?大家又為什么要哭?
小雷鳴扯了扯一旁雷颯的衣袖,帶著些許奶音,“姐姐。”
沉浸在悲傷中的雷颯,意識到身旁人的舉動,蹲下身子,溫柔道,“小鳴可是累了?”
小雷鳴抬起自己肉嘟嘟的小手幫雷颯抹了抹眼淚,“娘親說姐姐哭了,就不好看了。”
雷颯一愣,望著小雷鳴一臉懵懂的樣子,心中一酸,將小雷鳴抱在懷里。
小雷鳴懵懵地被雷颯抱在懷里,以為雷颯怎么了,又喊了一聲,“姐姐?”
“恩。”雷颯抱著小雷鳴哽咽著應了一聲。
“姐姐,娘親為什么不在房里睡覺?大家為什么要哭?他們還讓我哭,姐姐你也哭了。”懵懂的小雷鳴不理解這一切,他一直覺得母親只是睡著了。
聽著小雷鳴的話,雷颯好不容易收住的眼淚又掉了下來。她不知道該怎么跟弟弟解釋母親已經不在這個世上的事實,畢竟她自己也只是一個十歲的小女孩。她只能抬手撫了撫弟弟的臉頰,竭力克制自己的悲腔,迫使自己露出一個微笑,“娘親是睡著了,不過這一次娘親可能要睡很久,久到姐姐也不知道娘親什么時候才會醒過來。但小鳴不要怕,你還有姐姐,姐姐會一直陪著你的。”
“恩。”小雷鳴頗為懂事地點了點頭。
……
雷府主母寧氏歿后不足一年,雷昂便將一位妾室徐氏扶正作為雷府的新主母。發妻死后不足三年,雷昂便將妾室扶正倒不是因為寵妾滅妻的謠言,而是因為自己身為丞相公務過于繁忙,顧不了家中,幼子還小,他需要一位能夠持家的主母。雖然女兒雷颯能干懂事,但畢竟年幼,怕是撐不住這個偌大的雷府會被欺負。所以才將徐氏扶正。
這個徐氏為雷昂育有一子雷霆,是雷府的二公子,今年八歲。
曾經的庶子,搖身一變,成了雷府的嫡長子。雷霆自然得到不少奉承與討好,各方面力壓雷鳴一頭。
雷鳴雖是名正言順的嫡子,但畢竟生母已逝,雷昂又忙于公務,年歲又小,徐氏雖表面謙和,但其實根本不管雷鳴。那些勢利眼,自然而然就不把他放在眼里。若非雷颯強勢,處處維護雷鳴,說不定雷鳴根本長不到成年。
那時候的雷鳴乖巧溫和,到了念書的年紀也頗為認真,總能得到先生的夸獎。然而這所謂的小小成就,便引來其他學子的嫉妒。他們一向喜歡奉承雷霆,對雷鳴那個小孩子總是不屑不顧。
一次下學,雷鳴便被其他學子圍攻欺負。他因為年幼不是他們的對手,便向二哥雷霆求救。可雷霆明明看到,卻故意假裝沒見到走開了。
小雷鳴不明白自己從來不和二哥爭搶,但他為什么不救自己。他越想越委屈,又不是對方的對手,侍童經過跟自己年歲差不對,除了擋在自己面前替自己挨打,卻也幫不上什么忙。
“你們在干什么?給我住手!”雷颯在這時趕到,立刻叫身邊侍從去幫忙,“快去救人!”
幾個學子迅速被雷颯的侍從給拎開,但畢竟都是王公大臣的孩子不能下重手,只能把他們擋在不遠處。其中一個學子竟還不罷休,拾起一塊石子再次往雷鳴丟了過去。
“小鳴!”雷颯看見石子朝雷鳴丟過去,急忙跑上前擋在雷鳴身前,石子便擊中了雷颯的手臂。
“額!”那學子一見擊中雷颯,便有些慌亂,誰都知道當朝丞相最疼惜自己的女兒了。這一下,所有起哄的學子們都逃開了。
“姐姐!”雷鳴焦急地抓過雷颯的手臂,盯著雷颯流血的手臂,急得哭了起來,“姐姐你怎么樣?疼不疼?怎么辦?”
“小鳴別怕,姐姐沒事。”雷颯看著雷鳴慌亂的樣子,擠出一個笑容進行安撫,“小傷口而已,沒事的。”雷颯嘴上這樣說,但心里可疼了。她生來尊貴,從小錦衣玉食,連病都沒生過,此刻的小傷,對她來說是她生來最重的一次了。
“對不起姐姐,是小鳴沒用,才害姐姐受傷的。”雷鳴低了低頭,內心難過極了。
“別這么說,是姐姐沒保護好你才是。”雷颯輕輕摸了摸雷鳴的頭發說道,“我們先回家吧。”
“好。”雷鳴點點頭,拉著雷颯的手,跟她上了馬車。他看著雷颯手臂上的傷,又望了望經過身上的傷,內心自責不已。他咬著嘴唇心想,我要忍耐,我再也不能過于表現自己了,為了姐姐,也為了經過。
自那以后,雷鳴再也沒有得到過先生的好評,甚至還會因為沒有完成作業被斥責。但雷鳴不管,如果這樣能夠不再讓自己身邊的人受傷,那便一直這樣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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