錄一首歌曲，大概要多長時間？
一切順利的話，理論上半個小時就能結束。實際上，絕大部分情況下，都不會很順利。
金尚原本的編曲，有純音樂和伴奏演唱兩個版本，前奏用大鼓和琵琶，主音是嗩吶和笛子。
考慮到現實需要，純音樂演奏分成了兩組，金尚水平略差，但是有金手指加持的銅嗩吶，領奏“粗吹鑼鼓”，更加老練的何老西主持“細吹鑼鼓”，同時增加了笙、號筒、十面鑼、低音大鑼等輔助，使得樂曲在速度、力度以及音色變化上造成了強烈的對比，更顯氣勢恢宏，猶如千軍萬馬簇擁主帥得勝歸來。
有何老西坐鎮，駱洋微調后，這一步已經沒什么問題了。
可是，等到戴義琴加入，麻煩就來了。
即便簡化了許多，伴奏與演唱者的風格依然有些匹配不起來。
駱洋已經努力修正了，依然沒法達到金尚的要求。
再一次不太成功的試唱后，金尚讓黃漪漪與何老西等人休息一會，單獨叫上戴義琴，來到外面的露臺花卉展示區，遞上一杯溫熱的茶水后，小聲問道：
“戴大哥，你……覺得怎么樣？”
“嗯……”
喝了幾口水，潤了潤嗓子后，戴義琴毫不避諱地答道，
“總覺得……自己差了點什么。”
以前戴義琴正當紅的時候，影視歌三棲全面開花，好不得意。
最開始，他只打算成為一名歌手，出道后，在很多人的勸說下，當起了演員。
唱而優則演，也沒什么不對，早起的歌星影星，和后來的流量明星，也沒什么不同，只是沒有網絡加持放大其影響力的。
“本質上，你還是更喜歡自己的歌手身份吧？畢竟……”
金尚忍不住嘿嘿地笑了幾聲，
“唱歌是天賦與努力結合后，世界給予的褒獎；靠臉混影視圈，說白了就是老天爺賞飯碗，給誰都一樣，只是恰好落在戴大哥頭上而已，與你個人其實沒有多大關系。”
唱歌賣的是歌喉、唱腔，是否好聽，群眾的反響是相對真實的。演電影電視劇就不同了，不管老戴如何努力，觀眾只關心他是不是和以前一樣帥氣。
“對，成就感不同。”
戴義琴樂呵呵地點頭承認了。
確實，這個年代的人還是有點天真的，哪怕都混上明星了，心里依然還有點對藝術的堅持，對自我價值實現的追求。
“你當年，主要學習的是民族唱法？”
“對！”
“太端著了。”
“有問題？”
戴義琴奇怪地問道，
“你是不是說，不管是曲子還是填詞，都沒能超脫《將軍令》的窠臼？”
沒錯，《將軍令》是源于盛唐的皇家樂曲，和各地民俗戲曲結合后，誕生了很多特有的曲譜和演奏方式。
《男兒當自強》也不例外，是很典型的南派戲劇風格。戴義琴想當然地用標準的民族唱法來演繹《男兒當自強》，也不算錯得太離譜。
但是，這不是金尚想要的。
你能想象，一場正在進行的激烈球賽中，看臺上的球迷唱戲給自家球員打氣助威的么？
“戴大哥，你是不是覺得，傳統的，就應該和流行無緣？”
“也不能這么說吧，兩者兼顧，還是比較難的。”
“對，很難！所以，每個成功的，都是經典。”
“你的意思是，我沒找到的答案，就在于‘流行’之中？”
金尚笑著點點頭，后進一步解釋道：
“熱血沸騰、奮發向上、昂揚氣勢、振作精神、深刻的身份印記，對未來的美好期盼，都需要用充滿豪氣與激情高亢唱腔來表現，你唱得太循規蹈矩了。什么叫熱血好男兒，為什么要自強不息？這些年的蟄伏，已經徹底磨平了戴大哥的棱角？”
“我……沒有！”
戴義琴臉上露出夾雜著羞愧，無奈，難堪以及如釋重負的復雜情緒，金尚絲毫沒有覺得意外。
這次咸魚翻身的機會，對他來說太難得了，以至于演唱的時候患得患失，處置失當，該用力的時候沒有表現出豪邁之氣，反而和配樂玩老鷹捉小雞。拜托，配樂是為演唱者服務的，應該是別人配合他這個主角，而不是反過來讓他去遷就背景板。
“戴大哥，今年三十一還是三十二？”
“三十二了。”
“很年輕啊，還能火好多年。”
“借您吉言了。”
情緒平復下來后，戴義琴似乎察覺到了自己身上的問題，稍微放松了點。
金尚也沒有繼續揭短，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有些事，得自己振作，真要是支棱不起來，金尚也不會心慈手軟，該換人就得換。
“這樣吧，練習了這么久，大家都累了，待會我給大家表演個花活，活躍一下氣氛，也希望戴大哥有所收獲。”
一個小時后，南家兄弟和何老西等人有說有笑地回來了，黃漪漪不動聲色地遞過來一份賬單，上面簽了南大彪的名字。
看來，又是這位長袖善舞的大彪叔破費了。
重新進入錄音棚，諸人意外地見到金尚坐在主位上，戴義琴反而好整以暇地旁觀著對方準備作妖。
“咦？小金，你這是要露兩手？”
何老西笑瞇瞇地打趣道，
“快讓我見識見識，好久沒見你對音樂如此上心了。”
金尚好不怯場地附和著傻笑，待俏皮話說完，才正色應道：
“戴大哥的唱歌水平，我是認可的，但是，在把握情緒上和我要求的還有很大偏差。我這個主音嗩吶之一，有義務幫他找找狀態，所以……”
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收市后，金尚準備開始演奏了。
隨著一曲《一剪梅》被金尚演奏出來，聽了片刻后，何老西意外地向沉默不語的駱洋問道：
“這是……民謠？”
“有點像……”
比較專業的駱洋想了想之后，還是點了點頭。
以前也有人這樣用過，但是不怎么成功，金尚的表演雖然有點奇怪，但是很意外，前奏居然還挺不錯。
正在眾人期待著下面該如何的時候，搖頭晃腦，越吹越得意，越奏越狂放的小金，直接切成了《Thespectre》，頓時將正聽得如癡如醉的聽眾雷得外焦里嫩。
“電音？”
在場中，接受程度最高的，就是曾經當過大眾偶像的戴義琴了。
這玩意目前在國內還不是很流行，但是很得年輕人喜歡，地下音樂圈還是很欣賞的。
南大彪向南大龍使了個眼色，讓他去給錄音棚老板和工作人員打個招呼，今天在場發生的事，不能泄露出去。
金尚的表演，還顯得有點稚嫩，可架不住銅嗩吶有金手指加持，現場效果意外很不錯，就連幾個老頭都忍不住跟著搖頭晃腦，抖腿鼓掌打節拍。
意識到金尚今天要整活，也沒幾個人覺得他會老老實實將一曲演奏完。
果然，“靈魂電音”的高潮過去，就換成了更加奇怪的《醉拳》。
“這算什么？流行，還是搖滾？”
“有幾分搖滾的味道，但……更偏向流行吧。”
這一點，連駱洋也有些拿捏不準。
搖滾在國外大紅大紫，國內也有很多受眾。
即便是在不同的時間線，其發展也遵循著差不多的脈絡，人們的喜好也大同小異。
搖滾傳到國內，在本土扎根，漸漸地有了興盛的勢頭，即便是上了年紀的何老西等人，也了解一點。
連著切換了好幾種風格后，金尚也有些累了，以一曲相對正常的《女駙馬》經典唱段做了結尾。
這次，嗩吶的音色就顯得不那么突兀了。
何老西抓了抓腦后有些凌亂的白發，忍不住嘀咕道：
“黃梅戲，還是越劇？我可不記得什么時候教過……”
見獵心喜的駱洋，有心和金尚私底下聊聊，只是，想想自己目前的處境，暫時不要多事比較好。
“應該是黃梅戲吧！小金總的音樂天賦不錯，要是能系統地學一學，未來前途不可限量。”
目前金尚表演的東西，也確實只有在私底下整活的時候會有人玩，一般是難登大雅之堂的。只有經受過最系統的學習，也有豐富實踐經驗的駱洋，能夠勉強在略有點胡鬧的演奏中，聽出幾分背后的精妙。
這，絕對不是一時興起的玩笑之作，每一段曲目也肯定有完整成熟的版本。
南大龍和駱洋雙眼放出了光彩，戴義琴更是恨不得那年輕灑脫地演奏的年輕人就是自己。
男兒當自強，自己都沒真正信服，怎么將歌聲唱到別人心里去？
端著架子，四平八穩地演唱，如何配得上《男兒當自強》的詞曲中那錚錚鐵骨與豪邁之氣？
“小金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確實，先前我的唱法有問題。”
要是業余愛好者，馬虎一點也就罷了，這可是戴義琴寄予厚望的翻身之作，十多年的人生沉浮，喜怒哀樂，酸甜苦辣都在其中，還有那么多人圍繞在自己身邊，就為了打造出能夠一鳴驚人的作品。
精益求精？
還不夠！
需要大家通力合作，全身心付出，達到甚至超越自己的極限。
業界的現狀，大家都清楚，前輩們還沒打算退休，后面一波又一波的新人爭著搶著將別人踩在腳下，力爭上游。
人這一生，改變命運的機會就那么幾次，錯過了，下回就不知道什么時候了，甚至還有沒有都說不準。
花兒美麗不常開，青春一去不再來！
在場的人中，只有年輕的金尚還有重頭再來的機會，其他人，年紀最大的快七十了，資歷較淺的駱洋也有二十八歲。
見人到齊了，金尚揮了揮手，讓不參與錄音的人都退出去。
“五分鐘準備，戴大哥調整好情緒。”
短暫的間歇過后，伴奏響起，相對平緩的大鑼大鼓渲染威武雄壯的氣勢，兩只大嗩吶吹奏旋律，如招軍長鳴以壯聲勢，戴義琴則微微低著頭，醞釀著潛涌，正待蓄勢待發。
……
十幾分鐘后，金尚按下了音響的停止鍵，長舒了一口氣。
見金尚表情尚好，南大彪也輕松了許多，希冀地問道：
“怎么樣？”
“已經很不錯了，何老西與諸位老師演奏果真很有味道，戴大哥也進步了許多，只是……”
頓了頓之后，金尚做了個手掌下壓的姿勢后，促狹地建議道，
“收著點，老哥，可以傲，但不能狂，更不能癲！咱們是《男兒當自強》，沒有‘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也沒有讓你喝多了‘斗酒十千恣歡謔’。這是勵志歌曲，表現出奮發向上的氣勢就夠了……”
幾句俏皮話，說得戴義琴有點不好意思地訕笑著，其他人也不由得哄笑起來。
何老西可不慣著，倚老賣老地用嗩吶輕輕敲了敲金尚的天靈蓋，沒好氣地笑罵道：
“就你有本事？烏鴉站在煤堆上，盡見著別人黑，沒見到自己黑？你吹得比誰都狂，咱們哥幾個為了配合你，可是辛苦得緊！”
嗩吶要是狂起來，還真就沒其它什么事了，百樂之王，當真不是浪得虛名。
“我這不是就事論事么？”
金尚嘿嘿笑了幾聲，示意十五分鐘后再來一遍，
“有快四個小時了吧？大家也都累了，等會爭取一遍過，錄完收工。”
不止是累，也差不多快餓了，再不結束，心氣就泄了。
臨時散開后，金尚和南家兄弟去外面透透氣。
“不愧是‘真’才子，做生意有一套，玩音樂也有兩把刷子，我家的阿杰有你一般能耐，我就謝天謝地了。”
南大彪一邊“吞云吐霧”，一邊感慨道，
“啥都不會，以后怎么在社會上立足啊。還有你……”
說著說著，就將矛頭對準了南大龍，
“天天在外面鬼混，趕緊找個媳婦，結婚生子，成家才好立業……”
“怎么又說這個？”
小彪委屈地抱怨道，
“這不是沒找著么？”
“你就折騰吧，老頭子遲早要被你氣死。”
幾人正說著閑話，駱洋帶著忐忑的心情，走了過來，寒暄了幾句后，略帶著討好地對金尚說道：
“小金總，以后還有什么需要，盡管找我。”
“駱老師以后出名了，就不好請咯。”
“哪里的話，先不提還沒成名，哪怕將來事業有了點起色，也不能忘了小金總……還有兩位南老板的提攜之恩。”
如果以后再有和《男兒當自強》差不多質量的歌曲，哪怕是混個署名，也比發行一大堆不溫不火的作品要強得多。
“有機會合作，再麻煩駱老師吧，來日方長，不急于一時。”
抱大腿，也是要有資格的，初次合作，還算愉快，以后還有沒有這樣的機會，還得等《男兒當自強》單曲碟發售之后，看看情況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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