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 665【倉頡館】
    朱慈炤是真的沒心沒肺,絲毫不擔心姐姐的婚事,歡歡喜喜跑去翰林院做圖書管理員。

    辦好入職手續,朱慈炤開始熟悉同事。

    由于館藏數量巨大,圖書管理員不止一個,平時負責整理、維護、借閱書籍。圖書歸類模式,還是沿用經史子集四分法,宗教著作以附錄旳形式單獨列出。

    朱慈炤被安排了一個師父,此人名叫秦戴文,教他如何系統正規的管理圖書。

    “這是館藏書目,”秦戴文扔來一個大部頭,“不說全部背下來,至少各處都要有印象。拿到一本書,就能立即想到其位置,再按圖索驥把這本書找到。”

    翻開藏書目錄,開篇是總敘,大致介紹翰林院藏書的情況。

    經史子集之外,佛道耶回被歸為宗教類,還特別寫明是“民始皇帝陛下欽命之”。

    至于科學類書籍,文學類書籍,藝術類書籍,全部劃歸經史子集當中的“子”部。這些都是朱慈炤最喜歡看的雜書,直接跳過去翻看“子部總敘”。

    連續好幾天,朱慈炤別的不干,一直在背誦藏書目錄。

    這一日,聽到樓下又在爭吵,朱慈炤皺眉問:“老師,圖書樓應當肅靜,為何總有人在外面吵架?”

    秦戴文笑道:“是倉頡館的人,他們天天吵。在自己的辦公地吵還不說,遇到什么分歧,會一直吵到圖書樓,多半又是要來借閱什么古籍。”

    倉頡館,是翰林院里比較年輕的機構,專門研究文字的發展變遷,目前主要分為甲骨和金石兩大類。

    這些人從樓外吵到樓內,又從樓下吵到樓上。朱慈炤側耳傾聽,總算明白他們在吵什么,然后就感到一種劇烈的震撼。

    一群研究文字的家伙,竟然想要修改說文解字!

    有個頭發花白的學者最激動,此人名叫郭宗昌,是著名的金石學家。他十八歲挨貢入京,在北京住了好幾年,才被候補為末流小官。干得實在不開心,就回陜西研究學問去了,李自成和滿清的征召他都不屑一顧。

    直到挖掘出甲骨之后,趙瀚下令設立倉頡館,征召天下金石專家合力研究,郭宗昌這才被吸引到南京。

    “六書分虛實,”郭宗昌說道,“象形為實,指事為虛,是因物有實形,而事無實形也。會意為實,形聲為虛,是因會意合兩三文便可生意,而形聲卻無意義可會之。轉注為實,假借為虛古人造字,不是憑空而來,必然循序漸進,必然先實而后虛也。因此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這六書,應該改一改次序,指事不該排在會意前面,虛不該先于實也!”

    項元汴說:“先生這個說法,晚輩大概贊同,但排序不必更改,更不認同先生象形、會意、假借、形聲四書的演進順序。”

    郭宗昌說道:“如何就不認同?就甲骨文研究來看,就歷代先賢研究而得,世上必先有文而后有字。文即象形字,再有合文字(會意)。文字即成,則有假借,則有形聲。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假借在六書當中,至少該排第三,而不是說文中的第六!”

    “文字”這個詞,是有講究的。

    象形字,或者說獨體字,就是狹義上的“文”。比如日字,比如月字。日月相加為明,“明”就是合文字,也叫作會意字,這種屬于狹義上的“字”。文與字并存發展,合稱“文字”。

    這種理論,在眾人研究甲骨文的時候,變得愈發清晰明顯,學者們已經開始感受到文字的發展脈絡。

    范欽在旁邊打圓場:“二位就不要再爭了,排序先后無所謂。”

    “有所謂,”項元汴說道,“我承認六書當中,象形、會意確該排前二,說文確實有待商榷。但是,象形、會意之后的四書,卻應該是并行發展的,不一定有個先后順序。即便真要派先后,形聲也可能排在假借之前!”

    范欽無奈,感覺好累,他說道:“而今之要務,不是爭論古人造字的先后順序,是該認出更多的甲骨文來,梳理總結甲骨文的辨認方法。”

    郭宗昌說:“甲骨文該研究,造字先后也該爭論。理清了造字順序,也是在梳理總結甲骨文的辨認方法。”

    “不錯!”項元汴同意郭宗昌的觀點。

    一時之間,兩個吵得最兇的人,居然聯合起來懟勸架的。

    朱慈炤在旁邊聽得半懂不懂,只感覺這些人高深莫測,果然翰林院里的學者都很厲害。

    這些人從朱慈炤身邊走過,有個年輕人停下來,問道:“新來的?有點眼生。”

    朱慈炤點頭說:“新來的。”

    年輕人說道:“我叫呂留良,字莊生,今后借書叨擾閣下了。”
    朱慈炤問道:“閣下也是翰林院的學者?”

    呂留良笑道:“我那點學問哪夠?我是金陵大學的研究生,平時不在學校,跟著郭先生研究甲骨文。”

    “原來如此,失敬失敬。”朱慈炤連忙拱手。

    呂留良就在這里跟朱慈炤聊天,他被那幫人吵得頭暈。有啥可爭執的?現在也爭不出個輸贏,還不如多研究幾個甲骨文,今后用甲骨文的實證來打臉。

    聊著聊著,一個翰林院小吏,飛快奔來藏書樓,氣喘吁吁道:“又又有甲骨運來!”

    眾人連忙跑回去,這次足足運來三籮筐。

    其中一些甲骨,讓郭宗昌、項元汴等人面面相覷。這種甲骨,沒有龜甲,只有獸骨和獸牙,文字就刻在上面。

    相較于之前的甲骨文,這種甲骨字體更纖細,而且更加原始簡單。

    可惜此時沒有碳十四檢測,否則的話,他們就會知道這種甲骨,比殷墟甲骨還要早一千二百年,時間上大概在龍山文化晚期。

    兩種甲骨,一脈相承。

    郭宗昌拿著放大鏡說:“此類甲骨,究其文字,必然更加古老,或為三皇五帝時所作。”

    “想必如此。”項元汴點頭說。

    呂留良突然來一句:“文字真是倉頡所造耶?”

    眾人無言。

    他們研究甲骨文多時,已經可以確定,漢字不是倉頡所造,而是一代又一代古人,不停的創造與發展出來的。

    黃宗會說道:“各位先生,不如將大家的研究成果,全部整理出來交付翰林學刊。且摒棄爭論,一切交給外界評說,然后我等繼續做研究。”

    “好!”郭宗昌首先同意。

    黃宗羲、黃宗炎、黃宗會三兄弟,如今全部都是研究員。

    黃宗羲擔任欽天院地理館副館長(館長是顧炎武),同時還在數學館、天文館有研究任務。黃宗炎是欽天院數學館的博士,黃宗會則是翰林院倉頡館的學士。

    他們三個,并稱“京師三黃”。

    并且這三兄弟的兒子,一個個全是學霸,今后肯定是個超級學術家族。

    眾人商定之后,暫時放下分歧,帶著各自的學生,開始整理之前的學術成果。像呂留良這種研究生,跟著導師忙得昏天暗地,苦活累活全都是他們在干。

    半月之后,倉頡館這兩年的學術成果,全部擺在翰林院掌管錢謙益面前。

    錢謙益當然知道甲骨文的存在,但他實在太忙了,明史正在緊張編撰當中,接下來還有民始全書的編撰工作,他哪里顧得上一堆破骨頭?

    可此時此刻,錢謙益卻被震撼的無以復加。

    原來,文字不是倉頡所造,而是歷代不斷衍化的結果。原來,說文解字的一些內容,正確性其實有待商榷。

    甚至通過甲骨文研究,還明白了少數殷商歷史,比如某年某月征戰、祭祀,還要大量用活人的祭祀殉葬。

    錢謙益很想寫文章反駁,但事實擺在面前,他都不知道從哪兒開始辯。

    想了想,錢謙益奮筆疾書,給皇帝寫了一篇賀表。在文章里,他狂拍皇帝的馬屁,表示有圣王仁君現世,上古文字才會脫土而出,如此而完善華夏歷史之脈絡,此歷朝歷代未有之教化壯舉。

    趙瀚收到錢謙益的賀表,頓時哭笑不得,然后選在朝會時,讓倉頡館學者親自講述成果。

    面對百官,郭宗昌侃侃而談:“甲骨文字,異于當代文字,也異于金石文字。但甲骨文,金石文,大小篆,隸書,楷書,皆一脈相承也。而今有發現部分甲骨,刻于獸牙獸骨之上,比先前發現的甲骨文更為古老,或為三皇五帝時之文字。”

    三皇五帝?

    群臣震驚,朝會轟然。

    郭宗昌嘆息說:“可惜三皇五帝之甲骨文,內容實在太少,很難有大的發現。”

    群臣反而松了一口氣,生怕倉頡館又整出什么幺蛾子。

    郭宗昌說道:“不過,倉頡館的諸位先生群策群力,已經總結出辨認甲骨文的方法。一曰比照法,二曰推勘法,三曰考據法,四曰拆析法。有此四法,今后定能辨認出更多甲骨文!如今的研究成果很多,限于篇幅,不便全部刊載于翰林學刊。請陛下準許單獨成冊,圖文并茂,付梓印刷,行于天下。未能辨別之甲骨文,亦可拓文刊印在書上,請天下有識之士一起研究。”

    “可,”趙瀚點頭說,“便讓司禮監經廠負責刊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