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 763【科學】
    葡法兩國贈送的禮物,都存在海港的倉庫里。

    等中國使節團回航的時候,不但要帶走那些禮物,還要帶上兩國使臣隨行。其中,動物是最麻煩的,法國送的馬種、葡萄牙送的羊種,還得專人養上一段時間,肯定無法隨船到處奔波。

    馬和羊,都是中國使團主動提出購買的。一聽數量不是很多,兩國王室都懶得收錢,還派遣官員去精心挑選。

    再次來到恩典港,海峽對岸便是英國。

    剛剛航行沒多遠,宋欽就拿著一本法文小冊子,到船艙里找到了張瑞鳳:“張大使,在下發現一本好書。之前法文不太熟悉,一直通過翻譯官轉述。此書內容,頗有艱澀處,那法國翻譯也搞不明白。直至現在,我大概是讀懂了許多。回到南京,這本書一定要呈交給陛下!最好是組織懂法語的傳教士,認認真真把此書翻譯為漢文。”

    “什么書?”張瑞鳳問道。

    宋欽回答:“書名很長,也不曉得是否翻譯正確,叫做《正確思考和發現真理的方法論》。作者是法國名士笛卡爾,他跟陛下一樣,居然創立了解析幾何。他的數學理論,在法國頗受推崇。但他的哲學思想,卻慘遭法國學者圍攻。”

    隨船出海的兩院學者有四個,宋欽來自欽天院。

    他沿途都不怎么說話,只觀察記錄地理情況,剩下的時間全在學拉丁文。到了法國,也不去參加宴會,窩在盧浮宮里學習法文,偶爾帶著翻譯跑去逛書店。

    笛卡爾的《方法論》,此時只有法文版,還沒有拉丁文版。雖然問世已經十多年,書中的數學方法頗受追捧,但他的哲學著作卻被貶得一無是處。

    船只搖搖晃晃駛向英國,張瑞鳳正好閑著沒事干,就問道:“書里寫了些什么?”

    宋欽說道:“包羅萬象,有數學、物理等等。真正寶貴的,是闡述如何做學術研究,陛下得到此書必然龍顏大悅。”

    張瑞鳳聽不明白:“你講具體些。”

    宋欽說道:“比如光學,笛卡爾的研究,跟欽天院的學究,在很多地方都是契合的。其難得之處,是用光學原理闡述眼睛如何視物。我們都知道,眼睛挖出來是球體。笛卡爾認為,眼睛就是一個凸透鏡……張大使可知凸透鏡?”

    “咳咳,”張瑞鳳咳嗽兩聲,微笑道,“你繼續說。”

    宋欽說道:“將軍們使用的千里鏡,鏡片便是凸透鏡。在笛卡爾看來,我們每個人的眼睛,都是一部千里鏡。至于書生近視,皆因凸透鏡出現問題,導致光學焦點產生變化。”

    “原來如此,”張瑞鳳不明覺厲,保持微笑道,“你繼續說下去。”

    宋欽說道:“笛卡爾的力學宇宙觀,也跟欽天院一些學者不謀而合。笛卡爾甚至更極端,認為除了思想之外,整個宇宙都是機械運動的,所有事物都可以用力學來闡述。所有動物,包括人類,也受復雜的力學定律支配。更為寶貴的,是笛卡爾提出的,學術研究的認識論和方法論。”

    不待張瑞鳳說話,宋欽就侃侃而談:“認識論有三:第一,哲學是一切自然學科的基礎,要求真實可靠。第二,以往的哲學(科學),理論體系有缺陷,甚至源于錯誤的基礎認知。第三,基礎錯誤或不可靠的原因,是確立基礎的方法不正確,甚至沒有方法,所以必須有方法論。張大使可知,這些對欽天院來說有多重要嗎?”

    “多重要?”張瑞鳳問道。

    宋欽說道:“便如《朱子語類》之于宋明理學。”

    張瑞鳳目瞪口呆,他知道皇帝重視欽天院。但如今欽天院的自然學科,還沒有高屋建瓴,也沒有形成嚴格體系。如果真如宋欽所說,那這本《方法論》帶回去,欽天院的學問就能開宗立派了。

    宋欽越說越激動,笛卡爾的方法論內容,帶給他醍醐灌頂的感覺。

    笛卡爾的方法論四原則:

    第一,拋開一切成見,確立理性權威。以理性檢驗一切知識,檢驗標準是清晰明白、無可置疑。

    第二,把研究對象,拆分成盡可能細小的部分,直到可以圓滿解決問題。

    第三,研究科學,要有次序,由易到難,由簡入深。沒有自然次序的研究對象,要人為的給它定一個研究次序。

    第四,研究問題時,要盡可能列舉所有情形。有些問題的答案,適于這個情形,有些適于那個情形。要做到普遍性研究,確信沒有遺漏。

    認識論的三點內容,方法論的四個原則,可以說是在給科學研究搭建穩固地基。

    不遵循這些,科學就不成體系。

    張瑞鳳也聽不懂這些,連忙轉移話題:“笛卡爾既然如此了得, 了得,何不發出邀請,帶他回南京面圣?”

    宋欽說道:“在下打聽過了,笛卡爾一直住在荷蘭。”

    事實上,笛卡爾早就去瑞典了,擔任瑞典女王的私人老師。

    瑞典天氣寒冷,他每天半夜就起床,五點鐘給女王上課。每日被冷風吹灌,不幸染上肺炎去世……

    身為法國人的笛卡爾,之所以長期定居荷蘭,是他的研究太過驚世駭俗,經常挑戰教會和耶穌的權威。荷蘭那邊信的是新教,稍微要開明一些,不會莫名其妙被燒死。

    即便如此,笛卡爾寫完《論世界》(《哲學原理》),也憋了快十年才敢出版。

    因為在《論世界》完稿的時候,從意大利傳來一個消息,伽利略由于贊同日心說,被羅馬教廷宣判有罪。

    伽利略的人緣很好,沒有性命之憂。被判跪在石板上簽悔過書,另外終身監禁,《對話》必須全部焚燒,其他書籍禁止出版或重印。后來,改終身監禁為居家禁足,一直被軟禁到病逝。

    相比于日心說,笛卡爾的《論世界》更為激進,他完全用自然科學闡述宇宙。

    笛卡爾還有更離譜的哲學理論:因為我的存在,上帝才存在,世界才存在。

    可惜啊,中國使節團只要早來幾年,就能在荷蘭遇到活著的笛卡爾。

    除了《方法論》之外,宋欽還買了笛卡爾的其他書籍。

    法文書他看不太明白,拉丁文書籍卻能大致讀懂,于是窩在船艙里繼續閱讀。

    此時宋欽閱讀的,便是《哲學原理》。此書原名《論世界》,出拉丁文版的時候,改名叫做《哲學原理》。

    書中包含《方法論》的三篇文章,又增添了其他內容,總的論述物質、世界和地球。

    為了獲得教會認可,防止自己被禁書,笛卡爾還在序言里,聲稱上帝是全能的,創造了宇宙的一切。他的任何研究,都源于上帝賦予的思考能力,這種思考能力是不會錯誤的。

    但字里行間,明顯可以讀出,笛卡爾根本不信上帝,他說“有一位上帝”創造一切。

    加個“有一位”,耐人尋味啊。

    其他使節團成員,都視歐洲為蠻夷之地,骨子里充滿了鄙夷。但宋欽讀了笛卡爾的書,卻迅速摒棄這種成見,他覺得歐洲還是有大學問家的。

    《哲學原理》就讓宋欽很癡迷,雖然書中的一些內容,他并不認可,甚至覺得那是錯的。

    但笛卡爾在序言中就說,一切藝術,剛開始都是粗糙的,不過可以被逐步完善。哲學(科學)也一樣,只要有正確的方法,跟著它走,就會遇到真理的東西。

    船隊抵達倫敦,宋欽依舊沉迷在書中。

    克倫威爾還在跟荷蘭談判,又忙著讓議會移交大權。他暫時沒有露面,也沒準備什么歡迎儀式,只派遣心腹官員來接待。

    彌爾頓也沒來,他雙目失明了,有可能是被氣的。

    在倫敦住了幾天,宋欽把《哲學原理》認真讀完。除了思考印證書中內容,他還順著笛卡爾的想法,思考事物的重力到底源于什么。

    雖然皇帝陛下,說重力來自萬有引力,可地球為什么會產生萬有引力?

    研墨,提筆。

    宋欽奮筆疾書:“國人著書立說,皆欲高屋建瓴。今之欽天院,學者亦如此。先自圓其說,定宇宙天地之源,再進而研究天文物理。歐洲有大學問者,名喚笛卡爾,其作令吾茅塞頓開。研究學問,何必由大到小?由小致大可也……”

    古代的學問家,其實都差不多。

    先要確定宇宙觀、世界觀,比如程朱理學,就是無極化太極、太極分陰陽、陰陽氣理演化萬物。有了這個大框架,才能繼續做學問。

    趙瀚下令組建的欽天院,同樣也有這種情況。科學家們對“氣理說”產生懷疑,又拿不出什么新的宇宙觀,于是一邊搞具體研究,一邊爭吵宇宙的誕生和構成。

    笛卡爾給了宋欽啟發,為啥一來就要確定這些?

    世界觀確實可以有,宇宙是物質的,這就夠了。既然宇宙是物質的,就能慢慢探索研究。如何研究呢?認識論和方法論確定下來便可,一代一代不斷的去完善補充。

    寫了一堆詞句,宋欽又寫出三個關鍵詞:世界觀、認識論、方法論。

    確定這三個東西,中國科學的發展,才能真正走向系統化、理論化,而不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碰運氣。

    僅憑宋欽的這一體悟,此次出使歐洲就已經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