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朕就是亡國之君 > 第五百一十九章 耳提面命 言傳身教
    李賓言呆滯的看著胡濙,這個常青樹說出來的話,幾乎顛覆了李賓言這么些年的認知。

    朝堂真的和胡濙說的那般模樣嗎?

    胡濙老神在在的喝了口茶,奇功牌每年有十五斤的貢茶供給名額。

    胡濙笑著說道:“很奇怪嗎?那我問你,你說當初胡惟庸為大明宰輔,權勢還不夠大嗎?他倒是拉幫結派,可是最后的結果呢?”

    “甚至把李善長都給連累了。”

    “那么當初所謂的淮西黨人去哪了?為什么不營救他們?看著株連數萬人的大案就在眼前發生,淮西黨人唯唯諾諾不敢有任何的聲音,事情結束了,他們才肯跳出來。”

    “解縉乃是王直的同鄉,當初解縉有天下第一才子的稱呼,可是紀綱抓拿解縉,關在北鎮撫司的衙門里,超過了六年的時間。”

    “解縉私謁太子而無人臣之禮,可是解縉私謁的太子,可曾為解縉求情?”

    李賓言眉頭緊皺的說道:“可是…可是…”

    胡濙說的有道理,只是李賓言一時接受不了,他以為朝中山頭林立,結果胡尚書用鐵一般的事實告訴李賓言,朝堂沒有山頭,所有的山頭都是假的。

    胡濙感慨萬千的說道:“永樂十年太宗文皇帝禁止僧道為非作歹,沉湎俗世之娛,責令歸山,這件事影響到了姚廣孝了嗎?并沒有。”

    “姚廣孝病逝,文皇帝親自撰寫神道碑銘,姚廣孝以文臣身份入祖廟配享,乃我大明第一人。”

    “姚廣孝權勢還不夠大嗎?文皇帝尋他,都得去廟里找他。”

    “再說一門兩國公的徐府,徐府從有大明以來,就沒站錯過隊,混到現在一門兩公,歷經洪武年間各種大案要案,又經歷了靖難之戰,可是徐府依舊是恩榮不斷,這是為何?”

    “中山王徐達就深知一個道理,他們是陛下的臣子。”

    “這天底下哪有山頭,陛下,就是最大的那座山。”

    李賓言依舊有些呆滯,雖然胡濙說的很有道理,可是他總覺得有一層蒙蒙的窗戶紙無法捅破。

    胡濙看出了李賓言的迷茫,手指無意識的活動了一下才說道:“現在我們來假設一下,假若這稽戾王回京,然后復辟,你以為朝中誰會死?誰不會死?”

    “你不要以為不可能發生,陛下還是郕王的時候,以親厚著稱,尤重親親之誼,國朝多難,土木堡天變,把陛下逼上了皇位。”

    “時事由不得陛下選,這該死的世道,生生把陛下逼到了這等六親不認的地步,朝中非議連連,可有不少人罵陛下亡國之君。”

    “可是他們就不想想,那是陛下的本意嗎?”

    “若非稽戾王大敗,陛下此時哪里現在這般,勞心勞力?做個逍遙王爺,醉情山水之間,何嘗不是一件美事呢?”

    “若是陛下依舊重視這親親之誼,你猜,代價是什么?”

    李賓言認真的琢磨了一下這番話,陛下以親厚著稱?尤重親親之誼?

    這話讓李賓言眉頭緊蹙。

    他忽然明白了,胡濙這是耳提面命、言傳身教,親自示范什么叫做常懷恭順之心。

    胡濙就是用他自己做例子,告訴李賓言,甭管心里怎么想,這說話的時候,如此就是了。

    李賓言認真的思考了一番胡濙的話,搖頭說道:“那怎么會呢?京軍二十二萬余人,緹騎五千余,大漢將軍把守承天門、泰安宮,武庫在兵部,還需要陛下親印,這怎么也沒可能復辟啊。”

    如何發動一場成功的宮變?

    班直戍衛、武庫、城門。

    這三點缺一不可,如果城門不被堵上,皇帝就會下令勤王,政令的溝渠尚在,那自然有臣子、武將,帶兵勤王,宮變就不可能成功。

    玄武門之變之中,給李世民開玄武門的人是常駐將軍常何。

    武庫,是甲胄所在,司馬懿發動宮變的時候,僅有三千人的死士,并無甲胄,是打開了武庫之后,才成功取到了甲胄。

    而玄武門之變那么大的事兒,李世民也憑著僅僅八百披甲之士就辦妥了。

    班直戍衛就是天子親軍,在大明就是錦衣衛,放在了唐朝北衙六軍。

    城門、武庫、班直戍衛,宮變三要素,稽戾王哪來的那么大臉,有這么多的東西?

    胡濙看著李賓言,就這么看著也不說話,讓李賓言自己去領悟,為什么稽戾王必須死。

    李賓言的面色變得駭然,他呆若木雞的說道:“胡尚書的意思是…”

    “沒錯,我就是這個意思。”胡濙打斷了李賓言的話。

    一山不容二虎,只要稽戾王還活著,就會有人把這些送到他手上。

    忠誠的順天府,是在稽戾王死后,才變得忠誠起來。

    朝中并無山頭,在事情沒有塵埃落定之前,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忠臣,任何人也有可能是佞臣。

    “如若稽戾王不死,并且復辟,誰會死?”胡濙開口問道。

    李賓言猛地顫抖了一下說道:“陛下。”

    大家都是從正統年間混過來的,稽戾王什么調性,大家都清楚,雖然大家都罵大明的皇帝刻薄寡恩,可稽戾王還占了一條心狠手辣。

    “還有呢?”胡濙繼續問道。

    李賓言本來有些渙散的目光,突然凝聚在一起問道:“于少保?”

    “然也。”胡濙繼續說道:“于謙必死、石亨必死、范廣必死,而胡某不會死。”

    胡濙還是低估了朱叫門的下限,王文這個京師之戰后,才從陜西調入京師的總憲,也陪著于謙被斬首。

    陳循還被流放了,甚至連保護朱叫門的袁彬都差點死了。

    胡濙略微有些失神的說道:“雖然胡某主持了廢太子事兒,但是這是君王讓臣子做的,是本分,頂多就是被罷官而已。”

    “我官兒癮大,都這個歲數了,我不想被革職回家,那不是榮歸故里,會被笑話的。”

    “可是于少保不同,于少保必死無疑,因為廢了稽戾王皇帝位,遙尊太上皇的是于少保主持的。”

    “你還認為這朝堂之中,有山頭這東西嗎?”胡濙繼續問道。

    李賓言吞了吞喉嚨,他感覺口干舌燥,胡尚書這論據太過于充分,以至于李賓言無從回答。

    胡濙看著李賓 看著李賓言的彷徨,笑著說道:“我再來問你,你可曾見過于少保拉幫結派,自立山頭?”

    李賓言回憶了下說道:“未曾,就連那同鄉、同師的劉昇得了探花,求到于少保門前,于少保都不假辭色。”

    胡濙看著李賓言笑著說道:“這不就對了嗎?于少保執掌朝堂牛耳,可他從來沒有拉幫結派,因為他時刻記得自己的身份,他是陛下的臣子。”

    “這就是朝堂最大的生存之道,為人臣謹臣禮。”

    李賓言俯首說道:“謝胡尚書教誨。”

    甭管對不對,這常青樹既然混了這么久,學一學也無妨。

    胡濙擺了擺手,笑著說道:“哪有什么教誨,就是單純閑聊。”

    “第一,咱們是陛下的臣子。第二,就是得有用處,還是以陳循陳學士為例。”

    “陳循是辯不過我,然后被革職的,其實是他自己沒用罷了。”

    “他做的最大的事兒就是修寰宇通志,也不是不可替代的,商輅就把他替換了。”

    胡濙說完了第二條,當下的朝堂狗斗術,說起來并不上臺面,那些個手段,無外乎,栽贓嫁禍潑臟水、帶高帽、穿小鞋。

    可這些都是術,而不是道。

    為臣之道,第一講究忠,為人臣謹臣禮。第二講究干,不能干的朝臣,要之何用呢?

    “那胡尚書可以被替代嗎?”李賓言愣愣的問道。

    他想到了徐有貞,這個家伙,按照大家的估計,陛下怎么不給他點顏色看看?

    陛下的確不喜歡徐有貞,全朝堂但凡張眼睛的都能看得出來。

    可是徐有貞入京那天,陛下據說要用十萬兩銀子買徐有貞的奇功牌,徐有貞沒答應。

    最后陛下還是給了徐有貞一塊奇功牌。

    景泰安民渠的安民工作,是徐有貞在陛下的領導下,在靖安腳踏實地的忙碌了三年,取得的政治勝利。

    只要有用,就不會被取代?

    “我就是空讀了幾本書罷了,有什么不可替代的呢?”胡濙搖頭說道:“但凡是個滿腹經綸的家伙,只要愿意投效陛下,都能取而代之。”

    “胡尚書自謙了。”李賓言趕忙說道,那不是幾本書,那是一車又一車的書。

    天下臥虎藏龍,肯定有比胡濙讀書多的人,但是就禮法變通之道而言,胡尚書當世無敵。

    胡濙和李賓言聊了很久,終于在日暮時分,李賓言離開了胡濙的官邸,他真的是感觸良多,不虛此行。

    李賓言剛走兩步,就碰到了一個金濂府上的門房。

    “敢請問是李賓言李巡撫嗎?”門房湊了上來極為恭敬的說道:“金尚書有請李巡撫過府一敘。”

    官邸的所有門房都是朝廷雇的人,所以金濂請李賓言去府上做客,并不犯忌諱,甚至陛下比李賓言更早知道。

    “好。”李賓言走進了金濂的府邸。

    于謙住在九重堂和陛下的澄清坊緊鄰,胡濙、王直、金濂、俞士悅等正二品大員的宅子,比李賢的宅子闊氣好幾倍,兩頭石獅子不怒自威。

    陛下對于科層制的官員的官邸,是按照洪武祖訓營建,不僭越,更不減料。

    時至今日,已經很難聽到有人說官邸法的壞處了。

    陛下安心,朝臣也舒心,不是誰都想跪著當官的,尤其是混到了北衙京師里的京官,個個都是人中龍鳳。

    “來來來,無須多禮,無須多禮。”金濂聽到了稟報,來到了門前,把李賓言迎了進來。

    李賓言剛進正廳就看到了一桌的好酒好菜。

    金濂笑著說道:“坐,就是家里庖廚做的,家常便飯。”

    “剛從胡尚書那邊出來?”金濂打開了話匣子,李賓言猶豫了下把他和胡濙談得內容,挑能說的說了說。

    金濂給李賓言倒了杯酒說道:“我有胃疾,就不飲酒了。”

    “胡尚書把這話,說的很通透了,甭管理解不理解,聽他的準沒錯,至少在這龍潭虎穴之中,做到全身而退,沒什么問題。”

    李賓言小酌三爵,就將筷子放在了酒盅上,表示不勝酒力,不再飲酒。

    三盅酒,也就是潤潤嗓子,這頓宴,主要還是說事。

    金濂滿是感慨的說道:“李巡撫,你和李賢在南衙做的很好啊,國帑日益充盈,和二位在南衙做的事兒,有莫大的關系,我替戶部謝謝二位。”

    金濂不能飲酒,這是太醫院的醫囑,他只能以茶代酒了。

    組織龐大起來,各方利益,就像是九頭蛇一樣,頗有一些各掃門前雪的味道。

    戶部是金濂總領部事,他老了,也病了,現在每多活一天,就是賺一天,他最想看到的就是國庫充盈起來。

    金濂想起了當初的種種,笑著說道:“當初啊,瓦剌人兇悍,陛下還未登基,從郕王府到奉天殿監國。”

    “等到朝議之后,廷議退敵之策,還是監國的陛下,就問某,金尚書啊,咱們有多少糧食守城?”

    “我告訴陛下,不足百萬石糧食,京師米貴,四兩銀子一石,窮民苦力無以為繼,通州有糧,可是運不到京師來。”

    “于少保要運,我說還不如一把火燒了。”

    “若非陛下下了狠手,于少保也不惜名,帶著老營的兩萬軍打通了通惠河,這京師之戰,誰勝誰負尚未可知啊。”

    那時候國帑窮的耗子都不去,現在不僅窮,還欠了。

    主要是官道驛路和二十萬里水路疏浚壓在頭上,需要的錢太多了,不過金濂卻一點都不著急。

    能欠是好事。

    “金尚書叫我來,所為何事?”李賓言滿頭霧水的問道。

    金濂也沒打啞謎,直接開口說道:“你要不要回京當戶部的佐貳啊?我問陛下請旨,讓你歸京做戶部左侍郎,負責部事。”

    “金某不知天命何時,張鳳名厚,可是處理部事,還是有點弄不清楚。”

    陳汝言讓賢,江淵擔任了兵部尚書,這戶部左侍郎的位置空了出來,張鳳繼任,可是張鳳名望倒是夠了,可是這能力,卻不太夠用。

    李賓言去山東巡撫掛的是戶部右侍郎的印綬。

    “這…”李賓言思考了片刻說道:“但憑陛下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