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折月 > 第五十八章 鳥之將死鳴也哀
  劉權一進門就給周泓跪下了。

  他的頭使勁垂著,像一只遭了瘟的雞。

  “抬起頭來吧!我不怪你。”周泓的語氣一如往常。

  好像劉權只是犯了個微不足道的小錯。

  劉權有些恍惚地抬起頭來,看到周泓慈愛地望著自己,心中涌起更多愧疚,再一次把頭慢慢低下去了。

  “師父,徒弟對不起您,您罵我吧!”劉權哭了,但是不敢高聲。

  周泓抬起頭,看著牢房的墻角掛著一只破蛛網,哀嘆了一聲:“我一輩子小心經營,到頭來終究落了一場空啊!

  別再哭了,我的時候不多了。陪我說說話吧!你心里不要有什么愧疚,是我技不如人,才落得這樣的下場。”

  劉權淚流滿面的抬起頭來,哽咽著說道:“師父,我叫那薛姮照拿住了把柄。如果不聽她的我就得死。

  況且那個時候呂雙喜已經投靠了她,我便是不從,也于事無補了。”

  “這個薛姮照啊!”周泓自嘲地搖了搖頭,“我原先以為她是只小狐貍,雖然狡猾,可終究嫩了些。

  現在看來,她分明是一只千年的蜘蛛精。

  無聲無息地吐絲織網,密密層層,最后把所有人都網進去。”

  “師父,你真的不怪我騙了你嗎?”劉權的心里是真的愧疚。

  他雖然最終選擇了自保,可是周泓這么多年來對他的恩情,他無法視而不見。

  “你能騙得了我,這是你的本事。就像薛姮照,她能算計得了我是她的本事一樣。

  在這宮里,什么恩義?什么情分?通通都是假的。個人都是憑本事活著罷了!

  你我都是她的手下敗將,我將要死去,你也要被趕出宮外。沒什么好說的。

  但我從八歲起家破人亡,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進宮以后爾虞我詐地活了幾十年,直到收你做了徒弟,才算身邊有了可靠的人。

  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不過是要你陪我走最后一程罷了。”

  “師父,徒弟給您帶了平時愛吃的飯菜。”劉權當然也知道周泓命不久矣,能在他臨死前盡一份心,也可以減輕自己的負疚,“這牢房里氣味腌臜,我帶了香爐來給您焚上。”

  “果然,我的喜好只有你最清楚。”周泓露出一個舒心的笑來,他喜歡干凈整潔,甚至到了偏執的地步。

  這牢房里又臟又暗又臭,每待上一刻對他而言都是無盡的折磨。

  所以他很痛快地交代了,他不愿意耗在這里,被用刑被拷問,屎尿血污弄得一身,鼻涕眼淚流滿了臉。

  多惡心!

  他要干干凈凈地來,干干凈凈地走。

  要盡量走得體面、從容。

  劉權顫抖著手點燃了香爐,并把帶來的飯菜一樣一樣遞進去。

  早在他進來之前,周權的面前就已經擺上了一杯酒。

  純金的酒杯,小巧精致,里頭是琥珀色的酒。

  劉權大概能猜出來那是什么酒,也知道對于他師父來說,這樣的死法更為體面。

  “師父,我看你身上的衣服有些臟了,還給你帶了身干凈的來。”劉權從懷里拿出疊得方方正正的一身衣裳。

  那衣裳介于灰色和青色之間,有個好聽的名兒,叫做“煙雨水云間”。

  周泓把衣裳接在手里,細細地撫摸著。

  這是他讓針工局手藝最好的宮女給他縫制的。

  他把這身衣服放在箱子底,預備離宮的時候穿著。

  這顏色總是讓他想起小時候的家鄉。

  不那么晴朗的天,雨絲細細密密地飄落著,到處都潮潤潤的,像母親秀美溫柔的面龐。

  “你有心啦!好孩子。”周泓緩緩起身,將這衣裳換上。

  剛才那聲“好孩子”讓劉權的心寸寸如割。

  師父曾無數次那么叫過自己,每一次都讓他欣慰,欣喜。

  可這一回,他愧疚得無地自容。

  “過不了幾天你也要出宮了吧?”周泓換好衣服坐下來問。

  劉權點點頭,徒弟背叛師父,這是大忌。

  但因為他首告有功,功過相抵,又有玉孤明張澤等人替他說情,還是能夠活著出宮的。

  “咱們兩個師徒一場,哪怕是你到皇后面前告了我,我還是覺著這世上你和我最近。我能托付的也只有一個你了。

  你知道我在江南置了不少產業,方才該交代的我也交代了。

  但還有一處我沒說,你也并不知道。

  那是我們家在蘇州城外的一處別業,每年夏天母親都要帶著我去那兒避暑。據說我也是在那兒出生的。

  那里的地契和鑰匙在蘇州通寶銀號里存著,你去了只需跟掌柜的說流星馬天垂象六個字,他就會拿出來交給你。

  那里房舍田地一應俱全,你去了完全可以養老。

  只需要每年清明和忌日的時候,給我和我爹娘祭奠祭奠,也就是了。”

  “師父您放心,我一定照做就是了。”劉權匍匐在地上,眼淚滂沱。

  “我原想著自己會死在蘇州的湖光山色里,會死在我出生的屋子里。”周泓眨了眨眼睛,將涌出來的淚花又咽了回去,“那是我最喜歡的地方,死也無憾了。

  可誰想人算不如天算,我終究要死在自己最厭惡的牢房里。

  罷了!時候不早,我也該上路了!”

  周泓慢條斯理地吃著劉權帶來的飯菜,然后舉起那杯酒,一飲而盡。

  “徒弟……恭送師父!”劉權把額頭磕在地上,緊緊閉上眼睛。

  他聽到周泓拼命壓抑著痛苦的呻吟,聽到他把手骨結纂得嘎嘎作響,聽到他最后一聲悠長的嘆息。

  然后一切歸于平靜……

  在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的魂魄也脫離了軀體。

  原來死是這班輕松的一件事。

  然而劉權終究沒有死,他和呂雙喜在經受一番告誡之后被逐出了宮門。

  他們每人只背了一個小小的包袱,里頭只有幾件貼身的換洗衣物。

  他們茫然無措地站在宮門外,看著街上熙來攘往的人群車馬,一時間竟不知該何去何從。

  哐當一聲,在他們身后,宮門被緊緊關上。

  他們幾乎同時回過頭,望向紅墻碧瓦的皇宮,那曾經他們最熟悉的地方,一轉眼竟變得如此陌生。

  雖是一墻之隔,他們永遠也不可能再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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