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用沾血的手背擦去淚水,無比鄭重地道:“是!大姑娘。”
一聲鄭重的話語,就像一顆蘊含/著巨大力量的種子,在士兵的心里生根發芽。
終有一日,會長成參天大樹。
撐起他這瘦弱的軀體。
而他,也能為別人遮風擋雨。
白明微又拍拍他的肩膀,走到其它地方。
許多受傷的士兵因為軍醫緊缺,等不到救治,捂著傷口靠在墻上。
空中彌漫的青煙飄過他們的面頰,也模糊了他們堅毅的面龐。
不知誰在哼唱《豳風·東山》,歌聲飄蕩在街道/上,顯得空靈而悲愴。
隱隱約約的歌聲,真真切切的情感。
白明微忍不住跟著哼起,那首傳唱至今的佳作: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我東曰歸,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獨宿,亦在車下。
……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倉庚于飛,熠耀其羽。之子于歸,皇駁其馬。親結其縭,九十其儀。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
對戰事的厭惡,以及對和平的向往。
還有在沙場時對家鄉與妻兒的思念,都被融進這歌聲里。
歌聲顯得這姚城的勝利,是那么的難能可貴,也以一種特殊的途徑,療愈著將士們的傷痛。
白明微緩緩走著,身上的盔甲重若千鈞。
望著這些并肩作戰的弟兄,她雖心疼,卻也知傷亡無法避免。
她走到安置重傷士兵的地方,看著軍醫手忙腳亂的忙碌。
一位腸子掉出來的士兵,躺在木板之上。
因為傷得太重,他已無力回天,軍醫與大夫當機立斷放棄了他,立即去搶救可以挽救的生命。
像是看到了什么,他臉上有淚,唇角卻含/著笑意,似在嘟囔什么。
白明微走過去,想要聽聽他的口中的話,想知道那是不是他留給家人的遺言。
她握住傷兵的手,側耳過去,傾聽他臨終的話語。
可下一剎那,向來冷靜且能控制情緒的白明微幾乎淚灑當場。
因為垂死的士兵,他口中的喃喃低語,卻是一句令人痛惜的話。
他說:“遙遠的故鄉啊,永別了,我的靈魂將永遠留在此地,抵御敵寇。”
沒有叮囑,沒有不甘,更沒有對死亡的恐懼。
有的只是,對故鄉的思念之情。
有的只是,對戰火之中家國的牽掛。
有的只是,保家衛國的滿腔熱血。
說完,他永遠地停止了呼吸。
白明微輕輕把手覆在他的臉上,為他閉上雙眼,在他耳邊發誓:
“總有一日,這片土地將在我的護衛下,再也沒有流血犧牲,苦守邊疆的將士、無數飄蕩在此處的英靈,都可以回到故鄉與親人團聚,這是我的承諾。”
這是她的承諾。
是她付出性命也要堅守的承諾。
她說到,便一定會做到。
語罷,白明微面無表情地把士兵的腸子裝回肚子里,撿起一旁的針線,仔細為他把傷口封上。
白明微縫得那樣仔細,針腳又是那般整齊,把她給無數英靈的承諾,也縫進了這一針一線里。
等到把士兵的肚子縫完,白明微竭力克制的眼淚,也忍不住掉落下來。
她已經很久沒有哭了,可是此時,她根本克制不住。
白家失去十一名男丁,骨肉離散,心都碎了。
可這些死去的人,也是別人的親人。
不知多少人,又會因為失去親人而傷心落淚。
末了,白明微緩緩拭去淚水,盡管內心悲傷翻涌,可面頰卻平靜得仿佛沒有任何情緒。
一些傷兵看到了她,不由有些羞赧。
眾位都是男人,因傷口而不得不剪去衣裳。
白明微不再停留,離開了傷兵營,回到屋里繼續發布施令,有條不紊地安排著善后之事。
回到處理公務的屋里,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紙上寫下:遙遠的故鄉啊,永別了,我的靈魂將留在這里,抵御敵寇。
她將這張紙遞給部下,讓他交由刻碑的人,把這句話和犧牲將士們的名字,一同刻在石碑上。
她要讓后世百代經過這座城時,看到白家軍當年為了奪回這座城的決心,也要讓經過這座城的人,銘記這些拋頭顱灑熱血的英雄。
就算天下終于迎來太平盛世,她也想讓大家知曉,他們的太平曾是這些英雄用命掙來的。
這樣的英勇與忠義,應該世世代代傳承下去。
作為楷模,被人學習,作為歷史,讓人回顧瞻仰。
而無論生活在什么時代,錦繡山河固然美麗,但這些守衛山河的人,更值得敬重。
白明微出去這一趟,勝利的喜悅明顯被沖散了。
直面傷亡的慘烈過后,她腦海里始終縈繞著那名士兵臨死前的呢喃,一遍一遍在她耳邊循環。
最后,她在四下無人之時,捂住臉半響沒有動靜。
眼淚再度滑/落,百感交集。
這是大男人都無法承受的悲壯。
更何況。
就在一個月前,她還只是一名普通的閨閣少女。
忽然,眼前落下一團白影。
隔著朦朧的淚眼,白明微看到了那只總與她作對的小白貂。
小白站在桌上,手里捧著一個大栗子,偏頭疑惑地望著白明微。
似感受到白明微的悲傷,它急得團團轉,最后不舍地將手中的大栗子遞過去。
那模樣,像是再說:女人別哭,本大爺把心愛的栗子讓給你。
白明微把手伸過去,纖長的指尖仍沾著淚水。
小白貂抱著栗子向后退了退,沖著白明微的手指叫喚。
白明微用帕子擦去指尖的淚花,它才依依不舍地把栗子遞到白明微手中。
手心的栗子,在冰冷的天氣下,仍舊帶著些許溫度。
望著桌上通體雪白的毛團,白明微與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對視了。
僅僅只是剎那,心里像是被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撓在了最深處的柔軟上。
霎時間,白明微的心,軟得一塌糊涂。
而那糟糕的心情,也仿佛在此時被療愈了。
被這只小毛團,用它毛茸茸的身軀,干凈清透的眼眸給療愈了。
白明微并不急著吃栗子,她小心翼翼地把手伸過去,見小白貂沒有躲開,她輕輕點了一下小白貂的腦袋。
誰知那小白貂竟然伸出爪子,捧住了她的指尖,主動把腦袋蹭上去。
也就是這觸動心靈的時刻,小白貂忽然向后跳開,嫌棄地拍著爪子,擺出一種“我不干凈了,我被玷污了”的模樣。
小白貂氣急敗壞,張牙舞爪地站在白明微面前,好似在控訴白明微的狡猾,竟然用苦肉計騙取觸碰它純潔身體的機會。
白明微收回手指,沖小白貂笑了笑:“你怎么在這?風輕塵不要你了?”
小白貂似乎想到了什么,卻是越想越氣,揮動著小爪爪,仿佛在極力辯解:還不是主子讓我留下來保護你?
白明微把它彈開:“我又不懂你在說什么,別費心思了。”
小白貂氣急,這女人竟然彈它?
真是好心當成小貂皮,它犧牲自己安慰這死女人,把純潔和栗子都丟了,這死女人竟然彈它!
小白貂郁猝地走到陰影處,面對這黑暗的墻,給了白明微一道蕭索的背影。
白明微被它憨態可掬的模樣逗笑了,不由搖了搖頭:“世間之大無奇不有,這小貂跟著人生活久了,竟然通了幾分人性。”
小白貂吱吱幾聲,似在向白明微解釋,它并非一般的貂,它是天下第一貂!
白明微復又握住栗子:“謝謝你,也謝謝你的主人,你的關懷我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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