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終宋 > 第519章 信使
  鄂州。

  忽必烈這次南征,一改成吉思汗、窩闊臺時期的屠城作風,舉“吊民伐罪”之旗,又嚴肅軍律,下令“軍士有擅入民家者,以軍法從事”。

  此舉確有用,淮西百姓恨袁玠入恨,視忽必烈為王師,助蒙軍渡了長江天塹。

  但過江之后,便不再有這樣的局面,隨著高達入援,戰事已僵持下來。

  忽必烈遂駐軍于南岸的滸黃洲,與宋軍對峙。

  他在城外建起一座五丈高的望臺,每日登臺指揮……

  三月十八日。

  賈似道領軍抵鄂州城外。他本就駐扎在漢陽,順江而下,趕來的十分從容。

  忽必烈望見宋軍援兵將至,便下令猛攻……

  蒙軍大將張禧、張弘綱父子遂請命,愿率敢死隊破城。

  張禧是張柔之族人,但在他父親那一輩已舉家從保定遷往山東。

  張家投降蒙古后,張禧先是隨蒙古元帥察罕轉戰四方,不為蒙人所喜,險些被處死。

  后來,經張柔引見,他投奔忽必烈,從此死心塌地,最是忠誠。

  ……

  “要是不能為漠南王破城,我父子愿戰死不退!”張禧臉色漲紅,用蒙語大聲喊道。

  忽必烈雖是重漢制,但并不會漢語。

  他眼見張禧如此激動,仰起頭、閉上眼,有悲憫之態,道:“本王,不允許你們父子二人都戰死。”

  “求漠南王信我!”

  忽必烈無奈,終于沉聲道:“你們父子必須留下一人,讓本王能厚待勇士血脈。”

  張禧極是感動。

  “請漠南王等待末將破城歸來!”

  他重重一抱拳,

  一邊奪過張弘綱手中的長槍,轉身便去點兵。

  “你、你……隨本將殺敵!”

  ~~

  望臺上,看著敢死隊沖殺前向,忽必烈轉頭看向張柔,不由贊賞道:“張家,都是勇士啊。”

  “請漠南王放心,哪怕強攻不利,臣也有辦法攻破鄂州……”

  話到一半,張柔忽見北面有呼叫聲響起。

  他轉頭望去,是長江上有幾艘小船打著蒙軍旗號向南岸劃來。

  那似乎是……西路大軍的旗號。

  “漠南王,大汗也許快要到了。”張柔道。

  忽必烈卻沒向西望,而是轉頭向東面望了一眼。

  他看向的是臨安城的方向,喟然而嘆。

  “三路大軍就要匯合了,像是奔騰的色楞格河,但本王很擔心啊,擔心大汗不肯聽我勸言,屠戮了這些可憐百姓。”

  罷,忽必烈用生硬的漢語又道了一句。

  “蒼生何辜?!”

  張文謙、郝經等人頓時紅了眼,上前一步,拱手行禮,更咽道:“臣等,求漠南王務必勸阻大汗!”

  “本王真能勸住大汗,放下他的屠刀嗎?”

  高高的望臺上文臣、武將際會,在這幾句仿佛是廢話的話之后,漸漸地,卻有了即將攪動天下風云的氣魄……

  ~~

  鄂州城頭。

  “破城!”

  張禧確實猛將,且麾下皆是如他般不要死的敢死勇士。

  他們竟是冒著宋軍的木石、箭雨、火球,硬生生殺上鄂州東城城頭。

  此時賈似道的援軍將至,高達沒想到蒙軍還能殺上來,又驚又怒。

  “隨本將攔住他們!”

  高達亦是能沖陣的猛將,亦是親自殺上去,領親衛殺穿了張禧的敢死隊。

  ……

  城外,張弘綱正率兵掠陣。

  眼看高達沖殺過來,張禧有危,他不由心急不已。

  若在平時,張弘綱便要勸父親回來再找機會。

  但今日不同,想到漠南王的恩重如山,他咬了咬牙,干脆又領兵沖殺上去。

  “隨我破敵!”

  城上擂木不停砸下。

  待張弘綱攀上城頭,隨他登城的兩百人已只剩十余人。

  “殺!哪怕我父子俱死,誓破此城!”

  “殺啊……”

  ~~

  望臺上的張柔又回看了鄂州城一眼,認為張禧父子有些過于拼命了。

  他想派兵把他們救回來,但知道漠南王的意思,不敢擅自作主。

  于是張柔再次看向岸邊那幾艘船。

  卻見船只靠岸之后,有幾個蒙軍士卒下船,向這邊急奔而來。

  果然是西路軍信使。

  川蜀攻下了,真快。

  張柔不由想到,宋人真是軟弱無能啊。

  雖總有那么一些宋人如岳飛、孟珙,仿佛是經天緯地之才,做著驚天動地之事。但,實則是逆天而為、不知所謂。

  這天下格局如今已然很清晰了,先滅宋、再順意天意助漠……

  “報!漠南王,漠南王……”

  信使已奔到了望臺下,迅速爬上來。

  張柔瞇了瞇眼,認出他們是史天澤麾下。

  看動作,他們隱隱有些慌張。

  是史天澤出事了?

  若是如此,是其人窺探局勢之心被大汗察覺了,或是鉤考又繼續……

  “你什么?!”

  就在這一愣神的功夫,忽必烈如雷的喝問聲已起。

  張柔回過神來,才發現那信使已小聲匯報過一句。

  “是真……真的……無恥的宋軍偷襲了石子山營地……”

  “……”

  “望臺被炸倒,砸倒后,大汗已經重重……重傷了,瀕臨長生天了……”

  “……”

  張柔瞪大了眼,不可置信。

  接著,他迅速瞥了忽必烈一眼。

  只見那張滿是威嚴的臉上帶著些許不信。

  “不可能。”

  “這……”

  周圍一片驚叱之聲。

  那信使見眾人不信,已嚇得跪倒在地。

  “真的,真的啊……”

  “漠南王。”張文謙上前,道:“不如先下望臺……”

  忽必烈抬了抬手,卻是指向鄂州城,道:“遣兵,把本王的勇士救回來。”

  ~~

  張禧渾身浴血,已身重十八箭。

  其中還有一箭是高達親手射出的,貫穿了張禧的腹部。

  “父親!”

  張弘綱已殺紅了眼,好不容易,沖到了張禧身邊。

  “破城……開城……”

  張禧抬起手,指向的猶是前方。

  他竟還不愿退。

  “那孩兒……”

  突然,城外鳴金聲大起。

  “王命!撤回!”

  “張將軍,快撤回來……”

  蒙軍大喊著,拋出箭矢,掩護敢死隊撤退。

  張弘綱感動不已,拉住張禧便走。

  “父親!漠南王命你活下去!”

  “攔住他們!”宋軍將士大喊。

  張弘綱回過頭,遠遠看到高達。

  他猛地將手中的長矛擲去。

  “走!”

  ……

  高達正擔心蒙軍要殺向城門,已提前攔截。

  蒙軍卻突然撤了,他只好折回身,想要留下對方,卻忽聽破風聲傳來。

  高達連忙就地一滾,躲過那激射而來的長矛。

  再一起身,只見張家父子已被蒙軍擁下了城頭……

  ~~

  “等等再,先去迎勇士。”

  忽必烈見重傷的張禧已退出鄂州城,下了望臺,親自迎了過去。

  一眾文臣武將連忙跟上。

  其中不少人輕聲交談起來。

  “大汗真死了?”

  “噓。漠南王真雄主也,此時尚且先顧將士。”

  “……”

  張柔大步跟在忽必烈身后,待看到那血淋淋的張禧,忙大喝道:“張德穆,你不許死!沒看到漠南王不顧緊要軍情也要你活下去嗎?!”

  忽必烈上前一探,見張禧如此傷重,沉聲喝道:“快取‘麒麟竭’來!”

  “漠南王,麒麟竭已不多,如果……”

  “去取!”

  這麒麟竭乃滇南之神藥,樹干中有脂液凝紅如血,俱活血之奇效。

  忽必烈南征大理時得到了幾副,如今軍中已所剩無幾。

  此時張弘綱一聽,連忙跪倒大哭,叩謝恩典。

  忽必烈沒有馬上離開,只是站在張禧身旁,似沉思著什么,如同一座靜默的神像。

  直到親眼看著張禧服用了麒麟竭,又被放進了剛宰的牛腹之中,他方才開口。

  “繼續,你帶來的噩耗。”

  “……”

  良久,忽必烈問道:“本王最敬佩的兄長、天地間最尊貴的大汗,在去年十一月初長生天就帶走了他……可為什么你們現在才到?”

  “小人跟著史天澤元帥退出漢中之后,就受命給漠南王報信,繞過襄陽時被宋軍發現了。”

  “襄陽?當時襄陽……又是高達?”

  張文謙上前一步問道,臉色有些疑惑起來。

  “是。”

  張文謙沉吟道:“他為何到得這般快……唔,你繼續吧。”

  “等小人趕到淮河,漠南王已渡河了,此時,劉黑馬元帥的信使也到了。”

  這些信使竟還不是同一撥。

  另一人已上前,道:“漠南王,小人是陜西劉黑馬元帥麾下,奉命來報信。”

  “。”

  “劍門關已經丟了,利州……”

  “……”

  張柔已漸漸相信這些都是真的。

  若是編的,反而不會有這般離譜之事,沒人敢這么編……

  忽然,他再次愣住。

  因一個熟悉的名字傳進他耳朵里。

  李瑕?

  張柔恍然以為自己聽錯了。

  但信使的聲音還是真真切切地傳過來。

  “劉帥認為,宋人在川蜀的防御,全都是李瑕在布置……”

  “史帥也這樣認為,釣魚城一戰時,李瑕……”

  張柔已失了神。

  耳邊的聲音越來越遠。

  他腦海中,仿佛聽到了張弘道的聲音。

  “父親,李瑕不除,早晚必是大患啊!”

  “父親,非孩兒無能,李瑕……”

  忽然,響起的又成了張文靜的聲音。

  “父親此事做的不妥,若讓女兒來辦,或許已為張家覓得一個奇才……”

  “父親且等著瞧吧,他早晚必讓你刮目相看……”

  張柔搖了搖頭,驅散腦中的念頭。

  此時西面鄂州城上的殺喊停息下來,宋軍歡呼著迎了援軍入城。而北面的長江水還在奔流不息。

  于是,一首詞又不自覺得從心頭泛起。

  那是一首初聽時帶給他無比憤怒,此時卻完全打到了他的心底的詞。

  “滾滾長江東逝水。”

  “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頭空……”

  ~~

  “近日,總想到李瑕殺簡章時留的那首詞啊。”

  次日,郝經嘆息著,撫須道:“大汗英雄蓋世,竟就這般……是非成敗轉頭空,誰有的清呢?”

  張柔沒話,他已在營中枯坐了許久,似乎受到了莫大的打擊。

  郝經又道:“大帥切莫如此失態,萬一讓漠南王以為你是……”

  張柔回過神來,問道:“漠南王是何意?是否退兵?”

  “如此大事,消息又如此倉促,難分真偽,豈可輕易定奪?”

  “那這鄂州?”

  郝經道:“今日漠南王問了我一句話……是該先取圈養的家禽犒賞將士?還是先獵野獸于漠北?”

  張柔明白了,點點頭,道:“我今夜便破鄂州城。”

  郝經起身,道:“請大帥打起精神,再去見漠南王為妥。

  張柔送他出了帳篷,獨站在營邊,揉了揉臉。

  “唉。”

  “父親。”張弘彥走來,臉色有些難看。

  “何事?”

  “孩兒想不通,真是想不通……”

  “。”

  “有人朝我們營地拋了……這個。”

  張柔轉頭看去,臉色巨變。

  入眼的鮮紅仿佛是刺疼了他。

  那分明……竟是一張聘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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