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終宋 > 第551章 入朝
  這夜出門,留夢炎沒有乘轎,穿著一身便衣,徒步穿行過繁華熱鬧的中瓦子大街,走進一家瓷器店。

  “可有定窯瓷?”

  “客官是要白瓷還是紅瓷?”

  “白瓷。”

  “客官看這個如何?”

  留夢炎看也不看,淡淡道:“色釉瑩澈,可惜,有些……瑕疵。”

  “小人并未看到瑕疵。”

  “這般大的瑕疵你都看不到?”

  留夢炎隨手敲了敲那完整的瓷器,四聲。

  店家無奈,賠笑道:“客官若出得起價,小人后院還有一件白璧無瑕的瓷器,可愿一觀?”

  留夢炎不經意地回過頭掃了門外的繁華大街一眼。

  “請……”

  繞過后堂,穿過一條秘道,進了一座相鄰的宅院。

  七彎八拐,留夢炎終于走進一間暗室。

  暗室中,有一個老者與一個漢子,案幾上擺著一個匣子,里面有書籍、地圖、信件。

  “張家世仆。”老者自報門庭,“狀元公稱我‘錄書老’即可。”

  留夢炎拱了拱手,因不愿多呆,徑直問道:“要我做何事?”

  錄書老卻不急,問道:“可有新的消息?”

  “有、”留夢炎道:“五日后大朝,趙氏會厚賞李瑕臨安宅邸、五十萬錢,今日已擬旨命人籌備。”

  “五日后大朝?如此說來,李瑕近日即到臨安……動作真快,打了我們個措手不及。”

  錄書老喃喃了一句,閉上眼,回想著出發時張弘道的交代。

  ……

  張弘道是期待李瑕能同意歸附的。

  張李聯姻,將一舉壓過史家,成為北地勢力最大的世侯;同佐明主,擊敗阿里不哥這個蠻夷,共當這中原王朝的開國世勛。

  雖考慮過李瑕有可能會不答應,但只是以防萬一的考慮。

  漠南王給的條件不可謂不厚,寬仁氣度不可謂不大;

  姚樞的勸言,已闡釋了漠南王的正統之名、北地的民望所歸;

  張家也同意嫁女,女兒家深情以盼,其父兄亦表態接納……

  無論出于私情、出于公利,李瑕都不該拒絕這個提議。

  大勢所趨,浩浩蕩蕩!

  他們也給了李瑕考慮的時間,在漠南王稱汗前給出答復即可。

  沒想到,李瑕竟絲毫不做考慮,一反手,將招降書信呈于趙氏失魄懦主?

  表忠心?向趙氏表忠心?

  臨安消息送到亳州,張弘道不敢相信。

  “此番,我本無殺心,奈何李瑕欲步岳飛、余玠之后塵,成全他吧。”張弘道如此交代道,“但李瑕狡詐,施了先手,欲反客為主,你需盡快打點好……”

  錄書生遂一路南下。

  結果,他才到臨安,李瑕竟也快到了?

  須知,信去人來,一樣都是兩趟,漢中比毫州遠了兩千多里。

  可見趙氏詔李瑕還朝之心急切,李瑕還朝之心亦急切。

  定然不是趕著回來送死的。

  ……

  “反客為主啊。”

  此時坐在暗室中,錄書生自語了一句,問道:“狀元公高才,如何看待李瑕?”

  留夢炎皺皺眉,向門外看了一眼。

  “放心,此間安全,請坐,小老兒須了解趙氏。”

  “好吧。”

  留夢炎無奈,坐下,隨口道:“若李瑕再晚一步向趙氏表忠,等招降一事出旁人之口傳入趙氏耳中,趙氏必殺之。但他有些小聰明,當即呈書,挾大王之威,暫懾住了趙氏。”

  因留夢炎是宋人,不須管漠北漠南,故而口稱“大王”,以示恭敬。

  他拱手向天,又道:“因大王恢弘氣度,可容張家。故而,李瑕賭的是,趙氏不敢在氣度上輸于大王。”

  錄書生譏道:“趙氏有此氣度?”

  “無。”

  留夢炎搖了搖頭,道:“鄂州一戰前,大王兵過淮河,淮西士民簞食壺漿以迎王師,可見民心所向。蒙宋交戰二十余年,初次有此情形,趙氏惶恐至極矣。”

  “可見,趙氏非真有氣度,形勢所迫使然?”

  “故而趙氏必不容李瑕重鎮川蜀,雖還未罷李瑕,卻賜其臨安宅邸,可窺其心。”

  “真厚賞也。”

  留夢炎道:“一個蜀帥,失了兵權。于大王、與張家而言,李瑕與死無異。”

  錄書生反問道:“狀元公何意?”

  “若問我,不必再施手段了。”留夢炎道:“只當李瑕已死了。”

  留夢炎還有些感受沒說。

  那就是,官家趙昀雖不是有氣度的雄主,但也絕不是暴虐好殺之人。

  罷了李瑕權柄,恩養著,稱得上一個‘仁’字了。

  無權之人,何必趕盡殺絕?

  之所以這么想,并非留夢炎心善。

  腳踏兩只腳,得兩邊之好處,哪怕宋亡了他也依舊可保高官前途。

  但也有危險。

  做得越少,危險便越少。

  錄書生卻不同,敲了敲案幾,道:“不,李瑕必須死。”

  “簡單。”留夢炎道:“請大王傳一封國書,如韓侂胄‘函首議和’舊事即可。不僅李瑕可死,連王堅亦可死。”

  “休將大王與那氣量狹窄的金國主相比。”錄書生道:“由我們借趙氏之手殺李瑕即可。”

  留夢炎早知勸不動,何況老頭奉命來的,說了也不算。

  只好無奈問道:“需要我如何做?”

  錄書生笑了笑,指了指身旁那漢子,那漢子遂起身,開口。

  “小人張世俊,北面張家之人,因觸犯軍法,為張柔所不容,盜書歸宋,欲投奔小人族兄張世杰……”

  留夢炎拱拱手,向錄書生道:“張世杰隨賈似道馳援鄂州、轉戰九江,立下大功,已轉任安東知州,我來安排他去安東?”

  “本是這般打算的。但,李瑕已快到臨安了,不是嗎?”

  “他到他的,我們安排我們的。”

  “狀元公小瞧了李瑕啊,證據送到安東、還得想辦法讓張世杰相信、等安東消息再傳回臨安……萬一來不及,又如何?”

  留夢炎道:“但必須走這一遭,否則顯得像張家故意栽贓李瑕。”

  “證據充足。至于如何而來,只需說得過去即可。便說……張世俊不知張世杰轉任,故而先奔了臨安。”

  留夢炎極不情愿,搶先道:“不行,我不能出面……太危險了。”

  “是嗎?”

  “如此……我來安排這位義士與參知政事饒虎臣巧遇,如何?”

  錄書生不識饒虎臣。

  他只覺宋廷這樞密院的官換得太快,如流水一般。

  “此人能出面?”

  “監察御史出身……”

  ~~

  兩日后的夜里。

  “端明殿學士、同知樞密院事兼參知政事,饒虎臣。”

  饒虎臣看著跪倒在自己面前的張世俊,報了自己的官名,淡淡道:“本官可能聽得你盜出的情報?”

  張世俊面露茫然,心直口快的模樣,道:“我只想見我族兄張世杰。”

  “我說過,張世杰已轉任知萬安州,不在臨安。”

  “萬安州在哪?”

  饒虎臣無奈搖頭,道:“你的情報若真重要,我遣人送你過去。如何?”

  張世俊道:“安知你是不是想奪我族兄功勞?”

  饒虎臣臉一板,道:“本官以國事為重,豈是為貪你那點功勞。消息若重要,張世杰自有份功勞。”

  “那好。”

  張世俊這才把懷里抱著的那匣子打開。

  一時竟是抖落出了許許多多的東西,看得饒虎臣眼花繚亂。

  ……

  一整夜,燭火不熄,燈油添了又添,饒虎臣坐在書房,仔仔細細地翻閱著各種情報,有用的,無用的。

  “兒稟父親尊鑒,敬叩鈞安。家中諸事尚妥……”

  前面數列不過是些小事,張家的一些婚喪嫁娶之事。

  但很快,饒虎臣忽湊近了些。

  “李瑕求娶之意甚堅,其妻高氏原大理高氏嫡女。兒私以為,吾妹與高氏共侍一夫,并不沒辱門庭。其又言,聯姻若成,父親可借此西征之際,兵出秦川、接壤漢中,三姓共舉大事……”

  信紙從饒虎臣手中掉在案上。

  他回過神來,將這看完的信放在一邊,目光一瞥,把一堆未看過的信件拿開,先看了那里面的聘書。

  只掃了一眼,他已目露駭然之色。

  此時再回過頭看向那張原本看不懂的地圖,饒虎臣突然明白過來那些箭頭代表著什么。

  燭火燃盡。

  饒虎臣抬起頭,才發現天光已大亮。

  而這一匣子的情報,他還未完全看完……

  ~~

  此時,三艘大船已從入海口駛進錢塘江。

  余杭觀潮臺上,人潮涌動,指著江上的大旗呼喊不已。

  “鎮西軍節度……是哪位將軍還朝了?”

  “是釣魚城退敵、陣斬蒙古主、收復漢中的李節帥歸朝了!”

  “釣魚城將士歸朝了!”

  “阿爹抱高高,我要看大將軍,大將軍!”

  “好好,我們來看大將軍……”

  錢塘江大潮每年八月既望日最盛,到近處時,如玉城雪嶺,自際天而來,所謂“大聲如雷霆,震撼激射,吞滅沃日,勢極雄豪。”

  如今已是九月初,沒有了大潮。

  三艘江船溯江而上,氣勢雄豪。

  江浪不停拍打著船頭,風吹動大旗,烈烈作聲。

  船上的將士皆已披著鮮亮的盔甲,因歡呼聲而挺直著腰板。

  此情此景,恰像是——

  千里波濤滾滾來,雪花飛向釣魚臺。人山紛贊陣容闊,鐵馬從容殺敵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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