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終宋 > 第649章 奮勇
  李瑕的雁形陣不是沒有空隙。

  陣線橫拉了三里多,每一步的距離只能站四列士卒,盾牌手或重甲兵在前,長矛手配上弓弩手或擲彈手,看起來很薄。

  且渭水與秦嶺處還留了三十余步的距離讓敵騎過去。

  但劉黑馬不敢第一時間下令沖鋒。

  他麾下不是重騎,是輕騎。

  且分兵之后,他的主力騎兵僅剩三千余人。

  一旦沖鋒,距離拉開,僅有數百人能先沖到前面。

  百步遠便要面對箭矢,三十余步便是霹靂炮,待沖到十余步內,宋軍也已聚合,一名騎兵要面對的便是七八柄長矛。

  更別提滿地的拒馬、槍車、陷馬索。

  哪怕能沖破宋軍的陣線,勢必也要付出太慘痛的代價。

  就到了西面又如何?

  西面地勢更加狹窄,宋軍反圍上來,陣線只會越來越厚。

  到了西面,也相當于放棄姜水河上的浮橋,連退路也丟了。

  故而,劉黑馬只能以車懸陣應對,騎兵圍著主帥繞圈奔跑,保持速度上的優勢。

  但速度的優勢也未能保持太久。

  宋軍推著拒馬步步壓上,短兵相接,騎兵下意識地便向里收縮。

  能跑的圈子越來越小,馬速也越來越慢。

  不可控制的,車懸陣收縮起來,成了圓陣。

  慢慢地,騎兵已奔跑不動了,最后馬與馬擠在一起。

  ……

  隨著騎兵奔跑范圍的縮小,宋軍已漸漸不需要控制整個平野,陣線也越來越密。

  終于,雁形陣如鉗子一般,向騎兵包圍過去。

  宋軍想形成的包圍圈只有三面。

  他們根本不顧東面的姜水,以及姜水上的浮橋,算是給敵騎留了一點退路。

  “前進!前進!”

  “呼……呼……呼……”

  披著步人甲的士卒不停喘著氣,已累到了極限。

  這是七月中旬,正午,熾烈的日光如火,鐵甲里就像是個蒸籠,要將他們的皮肉蒸熟。

  汗水持續流下,人已快要脫水。

  幸而同袍們還在叫喊著、互相激勵。

  “包圍蒙虜了!”

  “快要勝了!”

  “收復關中……”

  一個個重甲兵挺著長槍,邁動著腳步,叮地一聲與別的重甲兵撞在一起,形成一堵銅墻鐵壁。

  終于,七千余宋軍包圍了三千余騎兵。

  “萬勝!”

  宋軍士卒們興奮不已,仿佛他們已經勝了。

  因此,疲倦的重甲兵們也沒有別的念頭,被同袍推著往前走。

  敵騎的刀劈在他們的頭盔上叮當作響,但他們太累了,感覺不到危險,只知道再撐一撐就結束了,以他們的勝利。

  他們身后,長矛手借著他們的保護開始殺敵,也不忘繼續激勵他們。

  “撐住啊!馬上要勝了……”

  長矛如林,刺出。

  霹靂炮被擲入騎兵的陣線中,鐵片濺開,人仰馬翻……

  ~~

  劉黑馬三千余騎在姜水畔陷入包圍,若再不能突破,已有大敗之勢。

  但他還不慌。

  雁形陣橫向展開,兩翼向前,便像猿猴的兩臂前伸,作用是克制輕騎的迂回,故而能形成包圍。

  它的弱點在背面。

  戰前,劉黑馬已派兩千騎繞到了宋軍背面。

  只要能從背面擊潰宋軍,此戰就能勝。

  他的策略就是用主力吸引宋軍,給劉元振創造破敵的機會。

  不論劉黑馬對長子是何觀感,他深刻明白最后還該由長子來擔家業。

  他愿為餌,讓長子擊敗李瑕,重新振作起來。

  ~~

  劉元振近來確實有些消沉。

  他以往不是這樣,出身世家,文武雙全,素有志氣澎湃。

  二十歲起便曾獨攝萬戶府,號令嚴明,賞罰不妄,宿將敬服;蜀中大戰時,他孤身入營降服劉整,言辭慷慨,氣度從容,堪稱以一己之魄力服人。

  只是近年,實在敗給李瑕太多次了。

  成都一敗,全軍受俘,他尚不得身免。好在當時李瑕放他歸還,他還能找到借口,以為是金蓮川幕府與李瑕暗中合作;

  漢中一敗,十萬大軍倉促而退,則勉強說是為了還爭汗位;

  垅塬一敗,損兵折將;

  最后到了祁山道一役,劉元振徹底被李瑕擊垮了信心……

  今日這場決戰,他心里始終有“贏不了李瑕”的念頭。

  繞道敵后,拉開距離,重整陣列,擊敗輜重……當劉元振寄望用襲擾一點點建立騎兵優勢時,李瑕已決然率陣殺向劉黑馬。

  見此情景,劉元振竟是猶豫了一下,沒能果斷下令沖擊敵后。

  沖擊嗎?

  宋軍陣中盾牌、重甲、長槍還是太多,在其陣線沒有太大的松動之前,騎兵沖殺過去還是太危險。

  “你知道仗該怎么打。”劉黑馬這句話再次浮起,竟使劉元振陷入了自我懷疑。

  不夠堅決,他已沒了當初的風采……

  猶豫了一會,劉元振才做了決定。

  七千人包圍三千騎,哪怕收縮了陣線,依舊顯得很薄弱。何況宋軍正在全力進攻,背面的防備很松懈。

  也許能直接包圍李瑕的中軍。

  “殺破他們!”

  馬匹開始慢跑。

  騎兵加上盔甲武器也有接近二百斤的重量,只有到了距離宋軍陣線五十步左右才能全力沖鋒。

  馬蹄刨在地面上,在后方揚起塵土。

  很快,前方已是宋軍昨夜駐扎的營地,此時幾乎是空的,因宋軍已向東面逼進。

  “繞過去!”

  騎士們紛紛拉過韁繩,轉道。

  營寨以南,滿地都是拒馬。

  有士兵縱馬一躍……

  “咴??!”

  馬嘶聲起,地面猛然崩陷。

  慘叫聲不止。

  “陷馬溝!”

  一道陷馬溝忽然阻斷了騎兵的沖勢。

  它不深。

  但這表明,李瑕有所準備。

  是從昨夜就預料會有騎兵繞后了。

  之后,

  “轟”地一聲,大火從宋營中襲來,如同長蛇一般沿著陷馬溝騰起。

  “啊!啊!”

  凄厲的慘叫聲不絕于耳……

  “有石脂?!”

  宋軍帶的輜重不是糧草,竟是石脂。

  因為此戰勝,大散關便能運糧。

  李瑕有信心,也有決心。

  思及至此,劉元振驀然浮起深深的憂慮,失去了必勝的信心。

  他放慢馬速,抬頭看去,發現既已繞過了宋軍營地,再要往兩邊繞,便是從來路再殺回去,起不到沖擊宋軍背面的作用。

  ……

  下一刻,號角聲又起。

  就在劉黑馬主力的南面,陳倉道峽谷中已有一支千余人的宋軍殺出來。

  這是大散關的援兵。

  李瑕會調動大散關兵力,這不難猜到。

  問題在于眼下這個時機……劉黑馬已被包圍,不能再分出兵力去攔截了。

  劉元振突然發現,李瑕的雁形陣并未留下背后的弱點。

  那些拒馬、陷馬溝、火,為的便是阻攔他這支騎兵行進。

  等他再沖殺上去,正好會遇到大散關的宋軍。

  “該死。”

  已沒了選擇,劉元振只能沖殺向陳倉道峽口。

  否則,一旦讓宋軍援兵再沖殺到主力面前,連敗退的機會都不會有了……

  這一戰的勝負,他已心中有數。

  眼下所求的,是能撤出戰場。

  ~~

  日漸西移,雙方已交戰了近一整日。

  重圍之中的劉黑馬瞪目看向前方。

  他快要敗了,但還沒敗。

  并非沒有反敗為勝的機會。

  三峰山之戰便是如此,他隨拖雷以三萬余兵馬迎戰金兵十五萬主力,先敗……而后勝。

  想到三峰山,劉黑馬放不下他的驕傲。

  他輕聲地,在心頭念叨了一句。

  “西域既定殺李王,疾雷破柱關中驚……”

  這是郝經的詩,寫的正是當年三峰山一戰,也是這些年來劉黑馬對“蒙軍無敵”的迷信。

  “短兵相擊數百里,孤窮轉斗甲盡殷……”

  似還想找回當年的勇猛豪氣,劉黑馬握緊長刀,砍倒一個想要后撤的士卒。

  他驅馬向前。

  戰到此時,猶可憑勇武而勝。

  “黑風吹沙河水竭,六合乾坤一片雪……”

  此時是夏日,沒有當年的大雪連天。

  也沒有當年的氣運。

  但,宋軍沒有金軍強。

  靖康之恥便是明證!

  “逆風生塹人自戰,冰滿刀頭凍槍折……”

  劉黑馬心念至此,已親自迎向宋軍陣線,直殺向李瑕大纛。

  “兒郎們,隨我破敵!”

  ~~

  李瑕就在陣前。

  他看著劉黑馬的大旗迎面而來,也看到了敵兵士氣大振。

  主將上陣,自是能激勵士氣。

  于是,李瑕收起佩劍,從親兵手中執起一柄長槊。

  如今他已意識到,在戰陣上劍確實不好用,尤其是馬戰,劍不夠重,不夠長。

  所以他選擇了長槊,它最像劍。

  這柄長槊重十余斤,李瑕單手夾著,驅馬,迎向劉黑馬的大旗。

  他沒說什么,身后的大纛自然而然地跟上他。

  必要嗎?

  李瑕要打服劉黑馬,比謀略、兵力、意志……哪怕是武力,只要劉黑馬還想掙扎,李瑕都愿意奉陪到底。

  他要把劉黑馬那隨蒙軍作戰而贏得的驕傲徹底擊垮。

  ……

  馬匹擠過一個個兵士。

  前方,一名劉黑馬的親兵正高舉著大錘大殺四方,振奮著騎兵們的士氣。

  “當!”

  一聲重響,火花四濺。

  大錘與長槊相交,長槊徑直以龍蛇之勢捅進那騎兵的喉嚨。

  “噗!”

  “劉黑馬!猶做困獸之斗耶?!”

  猶被親兵擁簇著上前的劉黑馬驀地抬頭看去,迎面只見一桿“李”字大旗已到十余步開外。

  “大帥威武!威武!”

  宋軍聲勢動天……

  ~~

  血在眼前潑灑開。

  陸小酉已殺得忘乎所以,根本沒顧到他身上的甲胄已經裂開,身上多了好幾道傷口。

  他其實不知道關中有什么好,但就是想收復。

  這一戰若不勝,他對不起所有同袍,首先是戰亡者,還有一個個拼盡了全力、累到不行了卻還在強撐著的同袍。

  要勝!要勝!

  這是陸小酉追隨李瑕以來,從一次次戰火與勝利中構筑出的信念。

  既然一次都沒敗過,那就一次都不能敗!

  手中的長矛捅進一名敵人的身體,一時拔不出來,陸小酉大吼一聲,棄矛,迅速拾起地上一柄彎刀。

  砍下馬腿。

  “???!”

  戰馬的血狂噴,陸小酉眼前一紅。

  “嘭!”

  又有騎兵想沖出包圍,馬蹄重重踢在陸小酉的心口。

  他摔倒在地,嘴里一咸,涌出血來,頃刻卻又爬起來。

  “圍住他們!”

  “正將!”

  混亂中,李澤怡一把抱住陸小酉,提醒道:“你聽……馬蹄聲,馬蹄聲,敵兵有援兵從渭河以北殺過來了……”

  “殺虜!殺虜!”陸小酉不管不顧,掙開李澤怡,繼續向前沖殺。

  “敵兵有援兵。”李澤怡拉回陸小酉,再次提醒道:“正將組織兵力……”

  “啪!”

  陸小酉已殺紅了眼,根本什么都聽不到,立刻便給了李澤怡一巴掌,吼道:“殺過去!只要奮勇便能勝了!”

  李澤怡一愣,竟是被打懵了。

  忽然,

  “大帥威武!威武!”

  遠處傳來大呼聲。

  李澤怡回頭看了一眼,只見己方的大纛與敵方的大纛已接在一起……

  “威武!威武!”

  宋軍士氣大振。

  能像李澤怡這般聽到馬蹄聲的根本就沒幾人,宋軍士卒們瘋了一般擠上來,推了李澤怡一個踉蹌。

  陸小酉更是已掙開拉扯,哇哇大叫著沖殺,執刀亂劈。

  “要勝了!要勝了!”

  “要勝了……”

  聲振四野。

  李澤怡一個人喊的什么“敵方援兵”在這些呼聲中根本無人聽到,宋軍的士氣再難被撼動。

  他被同袍們裹挾著,匯入洪流,像巨浪一般,猛地撞向了前方的敵人。

  “殺敵啊!”

  揮刀砍下。

  然后李澤怡才想起來,渭水上的浮橋都被宋軍炸斷了,敵方既是有援兵又有何用?

  漸漸地,他腦中的馬蹄聲如消失了一般,只剩一個念頭——

  “大勝就在眼前!”

  終于是殺紅了眼,忘了一切……

  ~~

  渭河以北。

  汪直臣已領千余兵力趕至河畔。

  當時,他撤出秦州,退至鳳翔,奉廉希憲之命駐扎于隴山道。

  今日得了軍令,便飛馬趕來。

  兵至戰場,先派哨騎登上小山,望了對岸的戰勢,回報了戰況。

  “報!能看到大纛都在陣前,雙方主將交戰了……”

  汪直臣有些奇怪,為何劉黑馬并未從鳳翔府調援兵?

  但一時也顧不得這許多,此時戰場上鏖戰正酣,他迅速下令造浮橋渡河。

  渡河自然不會很快,好在劉黑馬見了援兵,若能保士氣不跌,撐到夜里,可立于不敗。

  “勝機還在,勝機還在……”

  汪直臣布置了渡河之事,親自登上小山。

  風把對崖的殺喊聲吹來。

  宋軍殺聲振天,仿佛未看到他這一支援軍一般,猶在全力進攻劉黑馬主力。

  汪直臣漸漸看明白,此時若是能沖一沖李瑕的后陣,即可大勝。

  忽然。

  遠遠的有騎兵至東面奔來。

  ……

  “汪副帥!廉公命你立即回防京兆府!”

  “為何?!”

  汪直臣一指對岸,大喊道:“只待我渡河,可敗宋軍……”

  話音未落,只見河對岸劉黑馬高高的大纛已經倒了下去。

  雖隔著渭水,他已能聽到宋軍的歡呼。

  “萬勝!”

  “萬勝……”

  汪直臣愣在那兒。

  耳畔,那信使上前,道:“快走,廉公已看出劉黑馬戰意不堅……”

  ~~

  “噗!”

  李瑕手中長槊再次捅翻一名騎兵。

  血霧中,劉黑馬一手執大刀,一手牽韁繩,目光看向那勇不可擋的李瑕,想提刀,忽然發現自己真的已垂垂老矣。

  二十八年,氣運輪回啊。

  其實一戰至此,劉黑馬早就知道論兵勢,自己已敗了。

  不過是還想再像早年間一樣,憑勇武取勝。

  這是最后的一點驕傲。

  但面對這樣的李瑕,已不可能再現當年勇武破敵的奇跡。

  沒有再迎擊上去的必要……

  “劉黑馬!”

  大喝聲傳來,劉黑馬聽了,卻沒有上前交戰,而是掉轉馬頭便走。

  “殺啊!”

  宋軍士氣更盛,掩殺上去。

  馬蹄倉皇向東。

  一桿大纛緩緩而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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