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終宋 > 第936章 我分裂你
  從羅布泊到高昌城五百五十余里,沿途俱是荒涼大漠。

  合丹圍剿阿里不哥之時,不急不忙行軍,半個月才抵達羅布泊。

  而這次大敗而歸,卻是每日狂奔百余里,只用五日便趕到了高昌城以南的阿克尹迪爾塔格山。

  此山算是天山東部余脈,沒有水源,沒有草地。遠遠看去,只有一片灰白色,山名是畏兀兒語,意思是“白石山”。

  七月初二。

  “宗王!過了前面的山,離高昌城就只有八十里路了……”

  隨著探馬這一聲喊,軍中一片歡騰,慶祝他們死里逃生。

  這是由衷的慶幸,因為就在大軍后面不遠,狗宋人和狗寡婦追得實在是太緊了。

  撤退之初,合丹有將近一萬五千人,察察兒的萬人隊則剩八千余人。

  他們是倉促撤退,有的士卒記得多牽了一兩匹馬,卻有一半人只有單馬。

  逃了一百里之后,已有不少人掉隊,且馬匹體力告竭。合丹預計李瑕追不上來,下令休整。

  在那時全軍已是又累又渴又餓,附近還沒有水源,只能喝馬奶充饑。也得虧是蒙古馬耐力足,能讓他們把這第一天應付過去。

  但就在第三天,李瑕便追上來了。

  而且李瑕麾下的騎兵是一人四騎,吃飽喝足,得到了充足的休息。

  小股精騎追上,只一輪掩殺,合丹便損失了三千余人。

  往后又是兩日追趕,到這白石山之時,合丹、察察兒兩部人馬相加,已只有一萬三千余人。

  如合丹之前評價李瑕的,日行百里要掉隊一半。

  也確實是他的怯薛軍和九原城帶來的探馬赤軍騎術高超,在這種缺水缺糧的追擊戰中,掉隊加上傷亡還沒達到一半,可謂是精銳。

  換作一般的軍隊,兩日前李瑕一輪掩殺就能擊潰他們。

  好在,高昌城就在眼前了。

  合丹驅馬走上山路,回過頭向南望去,還沒看到李瑕追上來,不由松了口氣。

  “宗王,放心!高昌城一眨眼就到,公狗母狗一定是不敢追了!”察察兒大聲喊道。

  不得不說,在漠南的蒙古將領就是比在腹地的能打,察察兒在河西戰場上是最差的。

  到了西域戰場,卻是諸將當中最出色的一個。

  至少還活著。

  察察兒沒了牙,說話合丹根本聽不清,但那種囂張還是很能鼓舞士氣。

  對于不在乎一城一地得失的蒙古軍隊而言,輸了一場仗雖然也會沮喪,但更容易走出來。

  各個千夫長們也開始鼓舞人心,越說,心情越好。

  “狗宋人是不敢追了!知道前面就是我們的大軍,他夾著尾巴跑了。”

  “狗宋人能有什么能耐?給狗寡婦當小白臉借著察合臺汗國的主力才贏了一小仗,我們又不是大汗的主力……”

  前方又有探馬回來了。

  合丹臉上帶著笑意,招手,讓探馬上前,才聽得兩句話,臉色倏然凝固住。

  他的心情就像是平地一聲驚雷,前一刻還晴空萬里,下一刻便狂風暴雨。

  馬鞭被舉到半空中,合丹恨不能給眼前的探馬一鞭子,懲罰他對自己的欺騙。但合丹最后還是放下了鞭子。

  黃金家族第三代中,拔都、闊端、蒙哥……哪怕算上阿里不哥,擅戰者已經死了太多。合丹不算出色、也不算無能,但就是他這樣能克制住對部下揮鞭的平庸之輩,已稱得上三代中的領軍人物。

  承擔的多了,脾氣就小了。

  “全軍……向西,往艾丁湖駐扎。”合丹下令道。

  “宗王,怎么了?怎么不進高昌城?”

  “發生了什么?”

  將領們并沒有馬上領命,而是圍了上來問道。

  合丹沒心情解釋,只沉著臉下令往艾丁湖畔駐扎。

  他怕現在說了消息軍心就散了,還是找到水源,讓將士們歇一歇再說。

  ~~

  艾丁湖。

  此處是高昌城西南方向六十里的一個鹽沼澤。

  它四周都是鹽灘、堿地、沙丘,道路難行。但至少有水源、有獵物,能讓合丹麾下的將士得到補給。

  才安營下寨,傍晚時分,有一隊騎士自北面而來。

  他們人數不過十余人,為首的是一名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遠遠地看到探馬便派人打了招呼,以防止被射殺。

  “合丹大王可在?真定路宣慰使之子普顏求見。”

  ……

  營地里帳篷并不多,寥寥幾頂還是撤退時正好放在馬匹上的。

  疲憊的士卒們坐在地上,手按著彎刀看著從營地里走過的年輕人。

  “察察兒萬夫長,那就是耶律希亮嗎?”

  “不是啊。”察察兒應道。

  他本來懶得管這些事,此時有些疑惑,遂起身先進了大帳,按著刀站在合丹身邊。

  不多時,普顏走進了大帳。

  “宗王……”

  “你背叛了嗎?”合丹徑直問道,“是你投靠了李瑕,里應外合幫他拿下了高昌城?”

  站在一邊的察察兒嚇了一跳,像是被狗咬了一般跳起。

  “什么?!高昌城丟了?!”

  合丹沒有想要瞞著察察兒,只是不知怎么說,干脆閉上眼,等著察察兒大呼小叫。

  其后,普顏才能繼續說起事情的經過。

  他原本并不想背叛忽必烈,可等他帶著廉希憲見過了他大伯宗統,宗統很快就做出了選擇。

  并且點化了他。

  ——“孩子,你須記得你從何處來、往何處去。你是回鶻人而非蒙古人,我們高昌回鶻既可以臣服于宋、遼、西遼、蒙古,又為何不能臣服于別人?我與你父親的功勛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高昌的生靈。如今西域亂象已生,大汗遠隔萬里而秦王近在遲尺,又到了高昌再做選擇的時候了……”

  普顏的妻兒本就住在大伯家。

  當時抬頭一看,開平、燕京真的是遠隔萬里,還能向大元皇帝陛下報信不成?

  “……”

  “請宗王體諒普顏的無奈,高昌處在察合臺汗國與秦王之間,如果堅持臣服于大元,滅亡近在眼前。畏吾兒人只好做出新的選擇……”

  “叛徒!”合丹大怒,終于克制不住自己的怒火,吼道:“你這只狗一樣的驅口!”

  普顏一愣。

  他是大元的臣子。

  自己以為的,其實只是驅口。

  心中的無奈感消散了一些,普顏臉色冷澹了些,道:“廉希憲讓我帶幾句話給宗王。”

  “說。”

  “他說,他本可以設下伏兵,引宗王入城;也可以布伏于艾丁湖,斷絕宗王的水源……不論如何,宗王已至絕路。”

  廉希憲確實可以做到這些。

  或許可以說,先遇到了廉希憲而非李瑕,這是合丹的幸運。

  這兩人的行事風格不同。

  李瑕會偷襲、殲滅合丹所部,俘虜了人之后再考慮如何利用;廉希憲則彬彬有禮,一般不會不宣而戰,每次都會先派使節勸降。

  比如廉希憲會事先給火赤哈兒寫信進行勸降,這是他對待敵人的包容。

  這次,他也給合丹寫了一封信。

  普顏說著,已拿出信件交給一名合丹的怯薛軍。

  “我沒到絕路!”

  合丹卻是大怒著,接過信一把便將它撕碎,喝道:“高昌是一座孤城,十余萬蒙古大軍馬上就要趕來,廉希憲他守不住!”

  “我并非是來與宗王爭論,我只給宗王帶話。”普顏看著那碎紙落在地上,也不驚訝,道:“廉希憲說,他之所以放過宗王,是因為宗王還有選擇……”

  “我不用選!來人,殺了他!”

  普顏害怕起來,連忙大喊道:“宗王是窩闊臺汗之子,忘了自己的出身了嗎?!”

  聲音一大,他情緒反而亢奮起來。

  合丹大罵道:“你才忘了自己的出身!你父親是太后家的驅口,居然敢來唆使我?!”

  “我父親有的選嗎?!”

  這“驅口”二字不絕,普顏終于被激怒,大吼道:“當你們的屠刀揚起,高昌回鶻不投降就會被屠光,我們除了當驅口還能怎么辦?你們滅了我們的國,只給一點點的好處,我們反而要對你們感激涕零不成?!”

  “叛徒!果然是叛徒……”

  普顏抬手一指,道:“你還有的選,窩闊臺的庶子。現在,貴由汗的公主、高昌的太后巴巴哈爾稱制掌管了高昌國。你是要當她的叔叔,還是要當她的敵人?”

  “誰?”

  “這便是廉希憲給你的選擇。要么,活著想想你祖成吉思汗把汗位傳給了誰;要么,到長生天去問一問……”

  ~~

  合丹沒有殺普顏。

  殺了普顏,能做的選擇就都沒有了。

  送走了使者之后,他獨自坐在帳篷中,把臉埋在雙手之間,思考著。

  他已經走到絕路了,答應廉希憲的建議是最好的選擇。

  西域有太多人做出這樣的選擇。

  李瑕這一趟來,就像是拿著一根大錘在敲擊黃金家族,非要把它敲得四分五裂。

  裂縫已經產生了。

  術赤家族、察合臺家族、窩闊臺家族已經開始走到了拖雷家族的對立面。

  這些該死的人,全都是為了私利而背叛了大蒙古國!

  ……

  “宗王,已經把那些人趕走了。”察察兒走進大帳,用他那沒了牙而造成的含湖聲音道:“這只狗驅口,宗王真該殺了他。”

  “殺了他有什么用?李瑕要的是分裂大蒙古國。”

  說到這里,合丹深有所感,嘆道:“再強大的敵人都不可怕,最怕的是自己人不合啊。”

  察察兒聽不懂,撓了撓他的禿頭。

  “有酒嗎?”

  “有,最后一袋了。”

  合丹喝了一口酒,苦笑起來。

  “勇士察察兒,你知道嗎?如果我答應廉希憲,也許以后也能成為‘合丹汗’,但最多是占據西域的國王,而大蒙古國、這成吉思汗留下的偉業,也就散了,散了。”

  “對,他們只想要宗王的兵馬而已。”

  “你放心。”合丹擺了擺手,道:“我不會答應他。”

  “那就好,不過。宗王,李瑕已經追上來了。”

  “不怕。”合丹道:“我相信耶律丞相,他一定很快就能收回高昌城。察察兒,你放心,我們……”

  “噗。”

  合丹低下頭,看到察察兒手里的彎刀已經捅進了他的心口,捅到了只剩刀柄。

  “你……”

  他剛才就覺得察察兒不對勁,此時才想起來,察察兒都不叫李瑕“狗宋人”了。

  這些該死的東西,還真是誰贏就倒向誰。

  “嘿。”

  一點火光中,只見察察兒咧開那沒牙的嘴笑了一下。

  “他們只想要我們的兵,你不給,我來給……”

  ~~

  “嗒。”

  高昌城中,廉希憲拈起一枚棋子按在橫盤上,道:“我贏了。”

  宗統神色平和,絲毫不以輸贏為意,一派得道高僧的模樣,道:“大軍壓境,善甫已無一兵一卒迎擊合丹,真能贏?”

  “大法師著相了,兵再多,若尋不到出路也不過只是虛無。”廉希憲笑了笑,“若能勘破這虛無,一言也可破敵。”

  宗統頜首不已,稱贊道:“善甫有憐憫之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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