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終宋 > 第1128章 入場
  一支東歸的兵馬速度遂減慢下來,下午天色才暗即開始扎營。

  連日以來,白日不見太陽、夜里不見星光,于是連最熟悉路途的向導也找不到方向。唐軍士卒們安頓了傷員,有校將又喊道:「讓俘虜也到那邊烤火,別凍死了。」

  「俘虜也不多了,都是些金貴的。」「呵。」

  忙哥剌加快走了幾步,終于能在篝火旁坐下來休息。

  兵敗被俘當然悲慘,他這輩子還是第一次吃這樣的苦頭....

  那日在雪地里與唐軍決戰,因玉昔帖木兒戰死,軍心大亂差點有了潰敗跡象,忙哥刺只好下令暫時撤出戰場。

  不久之后脫忽的大軍便趕到了戰場,差一點就能擊敗李瑕。

  這差的一點,便是兀魯忽乃就咬在脫忽大軍的后面,在關鍵之時給了元軍重重一擊,脫忽眼看潰敗,只好倉皇北撤。

  忙哥刺卻沒那么幸運,連著苦戰數日、人困馬乏,便被俘虜了。

  此時等到濕漉漉的衣服鞋子都被烘干、渾身都泛起了暖意之后,他忽然有了個想法。只要把被綁著的雙手往那火苗里送一送,燒斷了繩索,雙手就能夠自由活動了,再奪下一匹馬,沖出包圍。

  想到這里,忙哥刺一抬頭,發現一個唐軍士卒正邊啃著烤肉邊盯著他,那眼神,仿佛已將他的想法完全看穿了。

  他這才意識到,有些事想想很簡單,但若真要逃了,每一個環節都有可能喪命。就算能逃出去,這饑餓乏力的狀態又能在茫茫雪地里活多久?

  「想逃就試試吧。」那唐軍士卒道,說話時嘴里還嚼著肉,肉沫紛飛。忙哥剌下意識地避開,還是讓肉沫噴到了衣領上。

  他嫌臟,卻覺得聞著有些香,口水都要冒上來了又被壓回去。

  高貴至極的身份居然饞著一個***士卒嘴里的肉,讓他感到無比的羞恥。

  「不逃就算了。」那唐軍士卒蹲下,又道:「我聽說宋國的徽宗、欽宗兩個皇帝被金人捉了以后,在鐵鍋上跳舞?」

  忙哥刺轉頭看了一眼,有些疑惑。

  「你看我做甚?莫不是覺得我懂得太多了。嘿,我們營里每幾天都看大戲,戲臺里就是這么演的,兩個皇帝在鐵鍋上跳得嗷嗷叫,金人看得哈哈笑。那金人的頭發和你一個樣式的。」

  這唐軍士卒帶著一股濃重的四川口音。

  忙哥刺會漢語,勉強能夠聽懂,尤其到了最后一句話,頭上的帽子被一下掀開,露出他剔短了的頭頂,涼嗖嗖的,讓他感到一股恐懼。

  「我不是女真人.....我們沒那樣對待過宋國皇帝。」

  「嘿,你會說官話啊。我沒說你是金人啊,我也不是宋人,我就是說你們頭發樣式一樣。我就奇怪了,是不是越金貴的人,跳舞越好看?」

  周圍別的唐軍士卒大笑起來。

  「要不叫這個大元皇子給大伙跳一段。」

  忙哥剌低下頭,不知在想著如何奮起反抗,還是想著一會該跳哪支舞。

  幸運的是,有個唐軍將領路過,罵道:「孫大柱,誰讓你在那多嘴了?不許與俘虜交談!」

  「是!」「給他喂點吃的。」

  「為啥?餓著這狗虜不好嗎?」「將軍答應了那個老書生.....」

  忙哥剌偷偷聽著,知道一定是李德輝降了。

  李德輝本就是漢人,現在兵敗被俘,怎么可能不順勢投降李瑕?

  想到自己在這里被幾個小卒欺凌取笑、而那個曾經輔佐自己的臣子攀附了敵人,忙哥剌心中不由大怒,暗罵那些漢人無恥。

  然而下一刻,他因聽到了周圍的動靜,轉過頭看去,更是吃了一驚。他

  看到了自己麾下兩個萬戶元帥正一臉恭敬地跟在兀魯忽乃身后。「術真伯?脫里察?」忙哥刺張了張嘴,有些不可置信。

  術真伯、脫里察都是弘吉刺部的首領,與他的妻子野日罕算是有些血緣的兄妹。當然,也都是黃金家族的姻親。

  這兩人在大戰之后,分明是向南面逃了,并沒有被俘虜,甚至還收攏了不少的潰兵。那怎么會來到這里?

  他們當然不應該、也不可能背叛大蒙古國。

  那是想要來和李瑕談判,想要救回自己嗎?忙哥刺這般想著。~~

  「還讓那個小子烤火。」

  術真伯走路時也瞥見了忙哥剌,向兀魯忽乃道:「大唐皇帝與可敦真是仁慈啊。」「是啊。」脫里察也贊道:「真是仁慈,仁慈又慷慨。」

  「那你們覺得當如何呢?」兀魯忽乃問道。

  脫里察笑得很是爽朗,道:「應該好好地懲罰他。」「也許可以讓他在燒紅的鐵鍋上跳舞。」

  兀魯忽乃不置可否,冷笑了一聲,帶著他們走進了李瑕的帳篷。

  李瑕一直沒有表現出傷勢很重的樣子,端坐在那里時背還是筆挺著,只是臉色顯得有些蒼白。

  術真伯、脫里察表現得有些夸張,一進帳篷便深深鞠了一躬。

  「英武的大唐皇帝陛下,懇請你原諒我們過去的愚蠢,敗給了你以后,我們已經悔悟。盼望你能夠慷慨地分出牛羊與帳篷,讓我們的勇士能夠度過寒冬。」

  「朕不會拿出戰利品去接濟敵人。」

  「我們當然不是皇帝陛下的敵人。」術真伯、脫里察既然來了,很多事情其實早就已經談好,又道:「我們也會像可敦一樣,成為皇帝陛下的朋友。」

  兀魯忽乃淡淡笑了笑,繞過帳中的火盆,走到李瑕身旁的另一張椅子上坐下,隨手端起奶酒,敬了敬李瑕,自抿了一口。

  她似乎被那「朋友」二字逗樂了。

  李瑕道:「你們沒有資格成為朕的朋友,你們敗得很慘,隨時可能餓死在雪地之中。」「我們還有兩萬勇士.....」

  「我們還有戰馬。」術真伯打斷了脫里察的話,道:「如果得不到陛下的幫忙,勇士們就只能殺掉戰馬來飽腹。但他們最后還是會死在草地里。這太可惜了,他們原本應該成為陛下的助力。」

  「投降了?」李瑕問道。

  術真伯道:「是這樣的,我們認為昔里吉汗才是在蒙哥汗之后真正的蒙古大汗,忽必烈才是背叛了大蒙古國的叛徒。我們感激陛下能夠收容并幫助我們的大汗,我們愿意為大汗而戰.....」

  這是借口。

  但世上很多事如果沒有借口就辦不成。

  接連與忙哥剌、脫忽打了仗之后,除掉傷員,李瑕帶出來的兵馬只剩三千余戰力。現在還能擺威風,借助的反而是兀魯忽乃的三萬騎兵。

  要讓這些蒙古人真心降服,他還沒有足夠的威望。

  當然,他也不急。如果有一天,等他完成中原的大一統了,自然就有那樣的威望。眼前這種情況,恰恰就是他扶持一個昔里吉汗的原因。

  「忽必烈與他的支持者們,視朕為蒙古草原的敵人。」李瑕道:「他們錯了,朕是草原人的朋友,一直希望蒙古能夠富足,當然,前提是這份富足不是通過劫掠得來。放下刀兵吧,讓你們的士卒們交出武器與盔甲,朕會給他們糧草與帳篷。」

  術真伯、脫里察并不情愿。

  「這是要把我們的勇士當作待宰的牛羊嗎?」

  「勇士?是牧民還是勇士,你們自己心里清楚。」兀魯忽乃放下了手中的奶酒,道:「死掉的人夠多了,草原上已有足夠的牧場放牧。你們還

  打算為忽必烈戰死嗎?」

  術真伯與脫里察對視了一眼。

  他們來之前已經說好了,李瑕的要求只要不太過份,都可以答應。

  退一萬步說,漢人就算成了勢,到最后還不是在草原上劃一片草場給他們放牧?還能互市,哪樣不比死在這風雪里好。

  談到最后,依舊由兀魯忽乃送這兩個蒙古首領離開。

  李瑕獨自坐在帳中,低頭看著地圖,許久之后才聽兀魯忽乃再回來。

  「就這樣看著地圖,就能為我們在風雪之中找到路嗎?」「不能。」李瑕道:「我只是在想接下來該怎么打。」

  兀魯忽乃重新坐下,道:「我想要忽必烈的腦袋。」「我也希望能把它給你。」李瑕道。

  他沒有在兀魯忽乃的臉上感受到木八刺沙之死給她帶來的打擊,但知道那必是有的。

  他于是放下了手中的地圖,道:「我不是神,我也會敗、也會死。這次如果不是你來,我也許就死在脫忽手里,或喪師而逃。」

  「你是該謝我,但不必遮掩實力,是你以不到一萬人擊潰了忙哥刺的五萬余人,牽制住脫忽的兵力。否則我也勝不了。」

  「沒想到我們能這么客氣。」李瑕道:「我是想說,我不能保證必勝忽必烈,但你以舉國之兵而來,我亦以舉國之兵與他一戰。」

  他說完,遞過了手中的地圖。

  兀魯忽乃低頭看去,只見上面是一道道的箭頭。

  算上今日招降的蒙古騎兵,他們在西北算是擁有五萬兵馬......只不過是其中一個箭頭罷了。

  「所以,這就是你的實力?」

  「我比你強。」李瑕點點頭,道:「說這些是要告訴你,你選擇東進沒有錯。忙哥剌與脫忽算是我與忽必烈決戰的序幕,你正好趕得及入場了。」

  「傷成這個樣子,你還有信心?」

  「你看,我來時有多少兵力,現在有多少兵力?」兀魯忽乃轉頭看向帳外,心中忽然有些迷惑。

  她到現在才發現,在這漠北,至少有四萬兵力原本都屬于大蒙古國,不知為何卻都臣服于李瑕。

  不知為何嗎?她自己就是其中一個,怎么會不知原因。一步步走到這里,每個選擇她都是仔細思量過的。

  因為草原人喜歡服從于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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