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誅仙 > 第一百零六章 問訊
    風聲蕭蕭,古道蕭索,孤獨的向前延伸。

    周一仙和孫女小環已經離開死澤,向東行了三日。

    這一天日正當中,他們仍然走在古道之上,只不過古道兩側原本平坦的荒野,已經被逐漸多起來的山丘叢林所取代。

    周一仙向前看了一眼,只見前頭不遠處的路旁有個殘破的石亭,正好覺得走的累了,便轉頭對小環道:“我們過去歇歇。”

    小環應了一聲,隨即向后看了一眼,眼中盈盈都是笑意,道:“道長,一起去坐一下吧!”

    一直跟在他們身后的野狗道人笑了笑,點了點頭。本來野狗道人離開死澤之后,不知怎么,就遠遠跟著周一仙和小環,起初還惹的周一仙有些忐忑不安。但前幾日突然在路上遇見那位自稱萬人往的中年人后,小環與他說了幾句話,關系倒也親近了一些,這幾日便接近了許多,直接跟在他們后面了。

    周一仙走到亭子中,看著野狗道人也跟著小環走了進來。他對野狗可沒有像小環那么客氣,白眼一翻,忽地陰陽怪氣地道:“我說野狗道長,你怎么一直跟著我們兩個人啊?我們可都是窮光蛋,沒什么讓你好搶的。”

    野狗道人瞪了周一仙一眼,反唇相譏道:“臭老頭,又在裝窮,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根竹竿里有古怪!”

    周一仙與小環都是一怔。周一仙當即如被火燒了屁股一般跳了起來,滿面通紅,怒道:“好家伙,老夫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好人,果然是覬覦我的錢財。”

    野狗道人白了他一眼,還沒說話,只聽旁邊小環也微帶訝異道:“道長,你怎么知道的?”

    小環一開口,野狗道人不知怎么聲音就突然小了下去,猶豫了一下,訕訕對小環道:“他每天竹竿不離手,就連睡覺也抱在懷里。這倒也罷了,偏偏他每過一小會兒,總是不由自主地摸摸竹竿,看了這個樣子,白癡都會知道那竹竿有問題。”

    小環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周一仙老臉一紅,哼了一聲,扭過頭去,忽又覺得這般實在太過丟臉,轉回頭對野狗道人怒道:“就算我這竹竿有問題,也輪不到你來管。你倒是說說,你為什么一直跟著我們?”

    野狗道人愣了愣,一時說不出話來。

    周一仙頓時得意起來,臉上露出笑容,指著野狗道:“哈,別以為老夫不知道,你小樣的垂涎我的財物和我們家小環的美色,整天圖謀不軌……”

    “爺爺!”小環滿面通紅,大聲對周一仙叫了一聲。

    周一仙這才醒悟話說不對,但老臉拉不下來,吶吶道:“說,是不是……”

    野狗道人偷偷看了小環一眼,只見那少女臉上白皙的肌膚此刻白里透紅,微帶羞澀,但明眸如星,閃閃發亮,一股青春美麗當真如撲面而來一般。野狗忽地心中一陣沒來由的自卑,低下頭去。

    小環瞪了爺爺周一仙一眼。她自幼和周一仙浪跡天涯,見多識廣,自然比普通人家的少女要放得開,此刻轉頭對野狗道人道:“道長,你別聽我爺爺亂說,他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周一仙勃然大怒,道:“你居然敢罵爺爺是狗,明明那家伙才是野狗!”

    小環吐了吐舌頭,沖著野狗做了個鬼臉。野狗腦海中嗡地響了一聲,只覺得眼前滿是這美麗容顏,再也容不下其他色彩了,也顧不上周一仙譏諷自己。

    周一仙沒好氣地轉過頭來,對野狗道:“喂,你還沒說為什么要跟著我們呢!說得出好聽的理由,老夫就讓你跟著;說不出,嘿嘿,就讓你知道我的厲害!”

    野狗慢慢收回目光,沉默了許久,道:“我也不知道。”

    “哈!”周一仙哈哈大笑,滿臉不屑。

    小環卻看著野狗道人,頗有興趣地道:“道長,怎么了?總不會你無家可回吧?”

    野狗苦笑一聲,道:“你說對了。”也不知怎么,他此刻似乎特別愿意在這個少女面前說話,話頭一開,居然就莫名其妙地說了下去:“我從小樣子古怪,出生后就被父母當作妖怪丟到荒郊野外去,任我自生自滅……”

    “啊!”小環以手掩口,吃了一驚。周一仙卻是白眼一翻,一臉不信的樣子。

    野狗道人繼續道:“后來我被一群野狗找到,它們居然沒吃我,反而叼來食物喂養了我,所以等我懂事以后,我一直就自號野狗。”

    周一仙在旁邊又是一聲冷笑,但小環卻是一臉專注,微微點頭。

    野狗道人也不理會周一仙,對小環笑了笑,道:“所以我從小就沒有家,如果一定要說的話,狗窩就是我的家了。后來前代煉血堂的一位前輩巧遇到我,一時憐憫將我收入門下,傳我道法,從那以后,我便當煉血堂是我家了。”

    周一仙冷笑道:“那你便該回煉血堂去,怎么還整天在外面遛踏?”

    野狗道人低下頭去,面色陰沉,半晌道:“煉血堂已經被鬼王宗滅了,帶頭的就是你們見過的那個鬼厲。”

    “什么?”周一仙與小環同時吃了一驚。魔教內斗激烈殘酷,但對外卻并不大肆宣揚,所以周一仙等人對鬼王宗吞并煉血堂一事還不知道。不過同時吃驚,二人的反應卻也不同。

    周一仙皺起眉頭,似是想到了什么,半晌搖頭嘆息一聲,道:“可惜啊!當年黑心老人在時,煉血堂何等威勢,唉……”

    小環卻沒想那么多,不過驚愕過后,卻想起一事,道:“是那鬼厲帶人將你們滅了么,那你怎么還跟著他?”

    野狗道人嘴角抽搐了一下,慢慢將事情經過簡單說了一遍。

    小環聽后哼了一聲,對周一仙道:“年老大那些人,也太沒有骨氣。”

    周一仙卻瞪了她一眼,道:“你小小年紀,知道什么骨氣不骨氣的?若是生死關頭,那份骨氣可不是每個人都有的。”

    小環嘴角一撇,道:“那這位野狗道長不是寧死不降嗎?”

    周一仙看了野狗一眼,點了點頭,道:“我以前倒沒看出來你居然還有這份骨氣,不簡單。不過這些年來,那鬼厲號稱血公子,殺人無數,怎么偏偏就放過你了?”

    野狗道人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道。”

    周一仙沉吟不語,眼中似有深思之色,平時的嬉皮笑臉已是漸漸消失。野狗道人看到周一仙突然露出這等神色,與往日大不相同,不禁一怔,但正好小環開口說話,他的注意力便被吸引了過去。

    小環看了他兩眼,低聲道:“那你這樣整天跟著他,心里不難受嗎?他滅了待你有大恩的煉血堂,你一定很恨他吧?”

    野狗一陣茫然,隨后沉默,半晌方緩緩搖頭,茫然道:“我也不知道。本來我是恨極了此人,但這段日子以來,卻慢慢想到,其實怪他又有何用?就算不是他,不是鬼王宗,萬毒門和合歡派一樣會做同樣的事,鬼王宗不過搶先一步而已。”

    “嗯?”小環沒有說話,周一仙倒是先發出一聲微帶訝意的聲音,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野狗道人一番,頗有刮目相看的味道:“你居然能想到這一層,我倒是小看你了。”

    野狗道人白了周一仙一眼,顯然對周一仙的稱贊不感興趣。周一仙討了個沒趣,呵呵一笑,也不生氣。

    野狗道人看了小環一眼,只見她一雙明眸如水,其中盈盈眼波,像是在流動一般,真個是動人心魄,不知怎么,不敢多看,低下了頭,道:“那天從死澤出來,心里又煩極了這樣整天在鬼王宗那群人中待著,特別是偶爾還會見到年老大等人,正好看到你們,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跟上來了。”

    野狗道人忽然像想到了什么,迅速抬起頭來,對小環道:“但是我可絕沒有任何要害你們的心思,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大概就是隨便走走吧!如果……如果你不愿意的話,我現在就走好了。”

    小環微微一笑,道:“沒關系呀!我是無所謂的。那你以后就跟我們一起走吧!反正天下這么大,我看你好像也沒地方去。”

    周一仙嚇了一跳,拉過小環壓低聲音道:“笨丫頭,你胡亂弄個這個家伙跟著我們干什么?”

    小環白了爺爺一眼,道:“什么這個家伙那個家伙的,人家可是有名字的。再說了,他又沒有惡意,只不過跟我們走走罷了,有什么好怕的?”

    周一仙怒道:“你這丫頭不知道天高地厚,他可是魔教里臭名遠揚的人,聽說他以前……”

    周一仙忽然停口不說,小環盯著他,道:“他以前怎么了?你倒說說你以前聽說過他干什么十惡不赦的壞事了?”

    周一仙撓了撓腦袋,想了半天,訕訕道:“好像沒聽說他干了什么……”

    小環噗哧笑了出來,正要轉身,周一仙一把拉住小環,道:“不過你讓這個人跟在我們身邊,總是沒好處的吧!這又何必?”

    小環淡淡道:“好像昨晚我們路過荒崗的時候,從路邊竄出來一只野豬,爺爺你可是躲的遠遠的,是這位道長沖上去將野豬趕走的,不然我這個弱女子可就要一個人對著一只大野豬了。”

    周一仙臉上一紅,道:“我老人家年老體弱,如何能攔的住一只大野豬?再說了,你算弱女子么,別說野豬,就算來一只老虎你還不是……”

    小環忽地咳嗽一聲,周一仙也就沒說下去了。

    小環回頭,對坐在一邊的野狗道人嫣然一笑,道:“道長,那以后還請你多多照顧了。”

    野狗連忙起身,道:“沒、沒有的事,如果有什么粗活,你讓我干就好了。”

    周一仙遠遠的哼了一聲。

    就在此時,亭外忽然傳來一個冷淡平和的聲音,道:“原來你跑到這里來了。”

    野狗道人身子一震,轉頭看去,旁邊的小環已然失聲道:“啊!是你!”

    石亭外頭古道之上,站著一位年輕男子,面無表情,肩頭趴著一只灰毛猴子,正是鬼厲。

    這時正是初秋時分,雖是正午,但日頭并不如夏日一般酷熱,石亭外頭也不時吹來一絲涼爽的風。

    只是在石亭之中,氣氛卻隨著鬼厲這個不速之客的到來,突然沉默了下來。

    野狗道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坐在一旁,眼睛盯著地上,看的出著實有些緊張。鬼厲卻仍面無表情地站在另一側,也不多看野狗道人,反而是注視著周一仙。

    小環看了看野狗道人,又看了看鬼厲,半晌小心地道:“嗯,張……鬼厲公子,你、你怎么來了?”

    鬼厲向她望了一眼,道:“我是來找你爺爺的。”

    周一仙一怔,道:“找我?”

    鬼厲點頭,道:“是,請教前輩一個問題。”

    小環登時放下心來,暗中對著野狗笑了笑,讓他放心,隨即轉而對鬼厲頗感興趣道:“啊!你這么厲害的人,有什么事要問我爺爺的?”

    正說話間,她忽然望見鬼厲肩頭的小灰,一雙滴溜溜的眼睛轉著,正沖著自己咧嘴而笑,不由得頓時一陣喜愛,笑道:“哈,我可是那天給你冰糖葫蘆吃的人哦!你還記得我嗎?”

    “吱吱,吱吱。”猴子小灰一陣叫嚷,點頭不迭,忽地從鬼厲肩頭躍了起來,跳到小環懷里。看來這猴子對當日那冰糖葫蘆印象極好。

    小環笑逐顏開,伸手將小灰接住,不料它入手之后忽地一沉,竟然是出乎意外的沉重,險些竟丟到地上去了。還好她反應算快,連忙加力,這才穩住身子,將小灰抱穩,但心中一陣驚奇。這不過數日的工夫,而且看小灰身形也沒長大多少,怎么體重突然重了快一半以上,真是奇哉怪哉!

    鬼厲看小環逗著小灰,在一旁咯咯笑個不停,很是歡喜的樣子,眼中深處似也有一絲淡淡笑意,但隨即消失,轉過頭來面對周一仙。

    周一仙聳了聳肩膀,道:“我老人家才高九斗、學富六車,天下事哪有我不知道的。不過你居然會向我老人家請教,這倒奇了。有什么事,你說吧?”

    鬼厲也不去理會他自吹自擂,淡淡道:“那日在死澤之中,有一個魚頭怪人偷襲你的孫女,你還記得嗎?”

    周一仙一怔,旁邊的野狗道人和小環聽在耳中,同時都看了過來。

    小環一邊抱著小灰,一邊道:“是啊!那個怪物兇的要命,要不是鬼厲公子和瓶兒姐姐及時出手,我都差點被它害了。”

    鬼厲依舊看著周一仙,道:“你當時說那怪物乃是南疆六十三異族之一的魚人,是嗎?”

    周一仙沉默了片刻,道:“不錯。”

    鬼厲一拱手,道:“不知道前輩對這魚人一族,可還知道些什么?”

    周一仙看了鬼厲一眼,道:“你怎么突然對這個感興趣了?”

    鬼厲沉吟片刻,點頭道:“既然我請教前輩,其他的也不用瞞你了。你們走后,我手下似乎被一群與那魚人相似的怪物偷襲,死傷慘重,所以我想向前輩了解一下。”

    周一仙眉頭一皺,身子漸漸挺直,眼中漸有思索之色,卻沒有說話。鬼厲也不著急,安靜地站在一旁。半晌,周一仙忽道:“你手下死亡之人,是不是死狀殘酷,尸體多被砍成數段,慘不忍睹?”

    “啊!”這一聲輕呼,卻是小環發出,看她滿臉驚駭,顯然很是吃驚。

    鬼厲緩緩點頭,目光深深看著面前這個老人,道:“不錯,正是如此。”

    周一仙點頭道:“那不會錯了,肯定就是南疆十萬大山六十三異族的魚人族所為。這支異族外貌奇異,出生之時即魚頭人身,按他們本族傳說,乃是上古魚神與人類女子交合而生的后代,是以他們一直以魚神后裔自居。這一異族向來殘忍好殺,而且相信不管是動物還是人類,在屠殺之后只有將尸體斬開碎裂,才能將鬼魂同時切碎殺死,免除后患。所以在他們手下,不管動物還是人,多半連個全尸都保不住。”

    忽然傳來一陣異聲,二人看去,卻是小環臉色蒼白,眉頭緊皺,有點反胃。

    周一仙微微搖頭,看著小環嘆道:“天下之大,還有多少更兇殘無比的事,你還不知道呢!”

    鬼厲自然不會像小環一樣,但也微微皺起眉頭,道:“怎么這等兇蠻異族,往日都不曾聽聞過?”

    周一仙淡淡道:“你向來居住中原,自然不了解這等蠻荒異族。南疆十萬大山之中,處處是惡水窮山,那里的人茹毛飲血,與中原開化之人截然不同。不過那些異族向來習慣于他們祖先聚居所在,而且中土之地與南疆相連必經的道路之上,正是天下三大正派之一的‘焚香谷’所在,偶爾有幾個蠻族跑了過來,也大都被焚香谷的弟子以仙家道法斬殺了,所以中原之地向來不知南疆異族的詳細情況。我也是年輕時候游歷天下,跑到南疆十萬大山附近,才略為知道一二。”

    鬼厲緩緩點頭,但眼中精光卻是漸漸亮了起來,道:“那按前輩所言,偶爾跑一個異族進來還情有可原,但這么一大群異族無聲無息進入中原,而且到了離南疆不下萬里的死亡沼澤,根本就是不可能。除非鎮守南疆的焚香谷那里,出了什么問題……”

    周一仙忽地伸了個懶腰,懶洋洋地道:“那就是你們的事了,我才懶得管。”

    鬼厲沉吟片刻,點頭道:“多謝前輩。”

    說罷,他轉過身來,卻只見小環正抱著小灰逗著它玩。

    小環眼角余光望見鬼厲看了過來,不禁笑道:“你這只猴子好可愛啊!對了,它怎么突然重了這么多呀?還有,你看它額頭上突然開了一道這么深的灰痕,好像多了一只眼睛似的。呵呵,是不是啊!猴子?”

    說著,小環向小灰做了個鬼臉,小灰“吱吱、吱吱”咧嘴而笑,尾巴在身后晃來晃去。

    鬼厲心中一動。自從當日在天帝寶庫之中,小灰喝下了那杯神秘液體外加吞了那顆奇石之后,就像喝醉了酒一般,足足睡了兩天兩夜。醒來之后也不見它吃什么東西,但體重就突然增加許多,而且外形也漸漸開始變化,毛色越發光鮮亮澤,特別是額頭上的那道灰痕,越來越是明顯了。

    不過除了這些,小灰卻也沒什么其他變化,還是一樣的貪玩好吃。開始鬼厲還有些擔心,但見小灰并沒有什么異樣,也漸漸放下心來。

    此刻鬼厲頓了一下,把目光移到野狗道人身上。野狗道人看了他一眼,眼中不由得有些畏懼。

    鬼厲淡淡道:“你打算以后跟著他們一起嗎?”

    野狗道人沉默了片刻,道:“是。”

    鬼厲道:“我以前曾經跟你說過的話,你還記得么,年老大這些人隨時都會來找你的。”

    野狗道人面色陰沉,但看了看小環,仍然道:“我知道了,我也不在乎,是他們自己叛派,還有臉來見我嗎?”

    鬼厲有意無意向小環望了一眼,隨即收回目光,道:“既然你要這樣,那也隨你。”

    野狗道人一怔,抬起頭來,似乎想不到鬼厲這么好說話。鬼厲卻沒有管他,走到一邊,向小灰 ,向小灰打了個招呼。小灰嗖地一下從小環懷里竄了出來,三兩下跳到了鬼厲肩頭。

    小環怔了怔,頗有些不舍,道:“你這就要走了啊?”

    鬼厲點了點頭,向周一仙一拱手,隨即身下青光泛起,瞬間化做燦爛青光,直沖上天,不一會就消失在天際。

    看到鬼厲身影消失,野狗道人忽地長出了一口氣,似乎剛才鬼厲站在這里,就有種無形威勢,壓的他喘不過氣來。

    小環看在眼里,正想笑他幾句,忽聽身后一陣風聲響動,又有個柔媚聲音在背后輕輕響起:“妹妹,我們可是又見面了。”

    小環一怔,還沒回過頭已經笑了出來,道:“瓶兒姐姐。”

    回頭一看,果然正是風情萬種、風華絕代的金瓶兒,微笑著站在背后,也不知什么時候出現的。

    野狗道人畢竟是魔教中人,對金瓶兒頗感畏懼,表情便有些不自在。但小環與金瓶兒卻著實交好,看到她便歡喜不已,拉著她笑個不停。

    金瓶兒如姐姐一般,頗為疼愛地摸了摸小環的頭,隨即有意無意向天空望了一眼,道:“小環妹妹,我今天找你們,其實是想向你爺爺問幾句話的。”

    小環、周一仙包括野狗都是一愣。

    金瓶兒淡淡地向周一仙道:“關于南疆異族魚人,我還有幾個問題向你請教請教呢!”

    周一仙為之啞然,皺起眉頭,金瓶兒目光卻在問話之前,又輕飄飄的向天際望去。

    只見高空白云之間,隱約有一道光芒穿梭在云中,漸漸向南方而去。

    深夜。

    青云山,小竹峰。

    天色陰暗,不見有月亮星光,無邊無際的黑暗籠罩著小竹峰。陸雪琪一身白衣,獨自佇立在小竹峰后山的望月臺上。

    此處的望月臺,其實就是小竹峰上最有名的所在,與青云山通天峰上的“云海”、“虹橋”并列為青云六景之一的“望月”。

    小竹峰后山也是遍布著茂密的竹林,但與大竹峰后山上的“黑節竹”不同,小竹峰上盛產的是另一種奇異竹子——淚竹。這種竹子顏色翠綠,竹身細長,比一般竹子少了近一倍的竹節,但竹質堅韌之極,號稱天下第一,普通樵夫都無法砍斷。但淚竹最著名的地方,卻是在竹子翠綠的竹身之上,遍布著一點一點粉紅色的小斑點,宛如溫柔女子傷心的淚痕,極是美麗。

    而小竹峰的名字來歷,也是從此而來。

    至于望月臺,其實是個孤懸在半空中的懸崖,除了后半部與山體相連,大部分都懸在高空。據說當月色明亮的夜晚,月光會慢慢從山下升起,緩緩爬上望月臺,而在月光完全照亮望月臺的那一刻,也正是月正當空的時候。

    而望月臺最美麗的時候,也就是在那時,瞬間月華清輝會突然燦爛無比地灑下,從光滑的望月臺巖石上倒射開去,頃刻間照亮整座小竹峰,而在那一刻站在望月臺上的人,幾乎就像是站在仙境中一般;更有甚者,傳說當一甲子方才出現一次的滿月之夜那天,竟會讓人覺得自己站在明月之上,那感覺之激動,委實令人無限向往。

    不過今天晚上月黑風高,顯然并非欣賞望月美景的時候,此刻不要說是這小竹峰后山望月臺上,就是前山弟子聚居之處,也是一片黑燈瞎火,顯然眾人都早已經入睡了。

    只有陸雪琪不知怎么,獨自一人來到了這孤僻冷清的所在。

    從不離身的天琊,還在她的身后,在黑暗中輕輕散發著柔和的藍色光亮,照亮了周圍些許地方。夜風冷冷吹來,將她一身如雪白衣,輕輕吹動。

    鬢邊,有幾絲柔的秀發,被風兒吹的亂了,拂過她白皙的臉龐,只是她卻似乎根本沒有注意,默默地站在望月臺懸崖的最前方,怔怔地向著遠方凝望。

    山風,漸漸大了,她的衣裳開始在風里飄舞。

    往前再進一步,就是一片黑暗,就是萬丈深淵。

    懸崖邊,微光里,那個白衣女子孤單佇立。

    一點一點的,是什么在深心浮現,原本是溫柔的情懷啊,怎么慢慢的,卻變成了傷心。

    一下,一下,像看不見的刀鋒,在心里深深刺著。

    鏤刻在深心的痕跡,原來卻是一個人的容顏。

    相思,刻骨……

    她在黑夜無人的時分,在僻靜無人的地方,慢慢的,張開雙臂,前方,就是無邊的黑暗,仿佛天地蒼茫。

    風這么急,沖入懷里像是要把人撕扯一般,腳下的黑暗也突然蠢蠢欲動,從不知名處伸出黑暗的手,纏住她的身軀,想把她拉入深淵。

    只是她竟仿佛是癡了一般,只是默默凝望著,風吹著她此刻那么單薄而脆弱的身體,就像是,黑暗中盛開的百合花。

    夜色,深深。

    那莫名的寒,透入了身體的每一分肌膚,只有腦海,只有頭腦中忽然熾熱,那深深隱藏在深心里的柔情此刻突然像是燃燒的火焰一般,迸發開去,然后凝結成——

    一張容顏。

    “嗆啷……”

    一聲銳響,在黑夜里突然響起,遠遠回蕩開去。

    天琊神劍出鞘,在黑暗里綻放出燦爛光芒。白色的身影隨之騰起,在半空中接住天琊,凜冽的山風霍然席卷而上,伴著那白色身影,在望月臺上,開始了美麗到不可一世的劍舞。

    秋水如長天落下,化做無邊銀河,在纖纖素手中婉轉騰挪,在黑夜里歡暢奔流。時而沖天,時而落地,時而化作銀衣流光,眷戀那絕世容顏;時而又散做漫天繁星,閃閃發亮。

    陸雪琪就在這望月臺上,深深咬住了唇,閉上了眼,身子仿佛隨風飄蕩,如飄絮,如冷花,舞出了這世間凄美的身姿。

    她化作白色浮光,用盡了所有氣力,臉色那般蒼白,仿佛還看到淡淡汗珠,可是她竟然還不停下,也許身體倦了,才能忘卻所有!

    所以她舞著,舞著,夜色里那道身影,幽幽而美麗……

    “叮!”

    輕輕的一聲脆響,天琊神劍緩緩的從手中落了下來,那鋒銳的劍鋒根本無視堅硬的巖石,如刺雪一般,無聲無息地刺進了石頭之中。

    燦爛而美麗的白色身影,漸漸低伏,黑暗悄悄涌上。

    誰在黑暗中,低低喘息?

    有水珠,輕輕滴下,落在石頭上,許是疲累后的汗水?

    她輕輕的喘息著,喘息著,然后慢慢的平靜下來,目光抬起,卻有淡淡的惘然。

    不知何時,她舞到了望月臺的后邊,眼前是一片竹林,在她面前的,是纖細而溫柔的淚竹。

    淡淡微光下,一點一點的淚痕,像傷了心的女子。

    她怔怔地看著,然后忽然笑了出來,無聲地笑著,仿佛還帶有幾分苦澀,隨之也不顧地上塵土,不顧身上潔白衣裳,背靠著淚竹,坐在了地上。

    抬頭,望天!

    蒼穹無垠……

    夜風吹來,仿佛有淡淡熟悉的味道。

    她閉上眼睛,深深呼吸。

    原來疲累過后,那心中的容顏,卻是更加深刻的。

    往事,一點一滴,都似刻在了心頭,再也抹不去了。

    就像是那日在天帝寶庫之外,他沖動地拉住她的手救她,根本忘了自己的危險。

    她仍然閉著眼睛,可是,嘴角卻有淡淡的微笑出現。然后,想著,想著……

    直到想到了那最后時刻,出現在他們周圍飛舞的神秘文字,這才發現,那些字竟然是深深刻在了腦海之中。也許,這樣可以忘了他吧?

    她這樣對著自己的深心說著,雖然她自己也不信,但是口中,仍是輕輕念著: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深夜里,古遠的文字仿佛魔咒,低低地回響在黑暗中。

    ※※※

    青云山通天峰,祖師祠堂。

    大殿里的光線還是和平時一樣顯得有些昏暗,掌門道玄真人手捧三柱清香,恭恭敬敬地向無數祖師先輩靈位行了禮數,然后踏前一步,將手中的檀香插在供桌上的香爐之中。

    在他的身邊,只站著那一個照顧祖師祠堂的落魄老人。昏黃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一條條皺紋深的像是刻在臉龐上一般。

    道玄轉過頭來,目光落到他的臉上,忽然道:“你好像看起來又老了幾分。”

    那老人面無表情,淡淡道:“歲月催人老,有什么好奇怪的?”

    道玄笑了笑,似乎還想說什么話,忽然這時從祠堂外頭傳來一個聲音:“前輩,弟子林驚羽回來了,來向前輩問安。”

    道玄眉頭微皺,住口沒有說話,那老人緩緩走上一步,但也沒有走出祠堂,只提高了些聲音,道:“是你啊,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林驚羽在外頭恭謹地道:“弟子頭天回來,在稟報掌門之后,先回龍首峰見過了首座師兄,一得空就過來拜見前輩了。”

    那老人嘴邊似也浮現了淡淡微笑,道:“哦,這樣啊。那你先在外面等一等,我這里還有個客人。”

    林驚羽在外面似乎怔了一下,往日這祖師祠堂向來沒什么人來,想不到今天居然還有客人。不過他師從這神秘老人修行十年,早已經對他敬如恩師,當下應了一聲,就安靜等候在一旁去了。

    道玄真人慢慢走了幾步,站在大殿里的陰影中,從大門看出去,只見和煦的陽光下,林驚羽背負斬龍劍,一身長衣,腰束玉帶,面容英俊出塵,態度恭敬地站在祖師祠堂的一側,耐心地等待著。

    他默默看了一會,道:“這孩子是塊好材料,無論資質、心性,都是上上之選。”

    那老人腳步看去有些遲緩,走到他身邊,也向外看了一眼,道:“那你當年怎么不把他收到你的門下?”

    道玄真人目光遙望著站在祠堂外頭的林驚羽,那青年正是英姿勃發的時候,無論從哪里看,都透露著那么一股蓬勃的朝氣和逼人的鋒芒,讓人覺得他與眾不同。

    道玄真人忽然笑了,很平淡很平淡的那種微笑,然后轉過身來,對著那個老人道:“因為他太像一個人了,氣質、表情,甚至連他的資質,都和那個人這么像。如果讓他在我身邊,我會睡不著覺的。”

    他身邊的老人臉上肌肉突然似抽搐了一下。

    道玄真人回過頭,看了看他,淡淡地看著他,許久之后,忽然搖頭,然后笑道:“我和你開玩笑的!”話音未落,他眉頭卻皺了一下,隨即手撫胸口,低低咳嗽了幾聲。

    那老人向他的胸口望了一眼,又看了看道玄真人此刻微微變得蒼白的臉,淡淡道:“都十年了,你的傷還沒好么?”

    道玄真人沒有說話,但咳嗽聲卻漸漸大了起來,隨后他的臉色也漸漸難看,過了好一會了,咳嗽才慢慢平緩下來。

    道玄真人長出了一口氣,轉過身,不再看門外的林驚羽,走到供奉著無數青云門祖師靈位的靈臺前,怔怔看了一會,然后靜靜道:“我也沒想到,‘誅仙劍’反噬之力竟如此厲害!”

    那老人慢慢走了過來,伸手拿過一塊抹布,在厚重的供桌上開始輕輕擦拭著,口中道:“誅仙劍威力如此巨大,再加上‘誅仙劍陣’,足可逆天,這等兇戾之物,大違天意,你在動用誅仙古劍的時候,就應該知道了。”

    道玄真人淡淡道:“我自然知道,幻月洞府里的石碑之上,自青葉祖師以下,歷代祖師都留下嚴令,非到萬不得已,不可動用此劍!”

    那老人慢慢地擦著供桌,動作很慢很慢,似乎這樣擦拭已經許多年了,所以才這么專注。他的眼睛看著桌子上,忽然笑了一下,道:“其實我也曾經想過,也許你多用幾次誅仙古劍,或許就會死的比我還快了。”

    道玄真人望著那個老人佝僂的背影,眼睛里瞳孔忽然收縮,過了一會,才慢慢轉過身向外走去。

    “你要走了嗎?”那個老人有些蒼涼的聲音從他背后傳來。

    道玄真人停住了腳步,但沒有回頭,片刻之后,他的聲音緩緩傳了過來:“你還記得當年我救你時說的話嗎?”

    那個老人站在黑暗的陰影中,沒有回答。

    道玄真人也沒有回頭,這個祖師祠堂里仿佛飄蕩一股詭異的氣息,半晌,只聽道玄真人的聲音淡淡地道:“我救你,是因為我欠你,但我不會讓你活得比我更久的!”

    那個老人的身體已然隱沒在陰影中,一動不動,道玄真人隨即走了出去,離開了這個祖師祠堂。

    ※※※

    林驚羽正在外面耐心等候,忽然看到竟是掌門真人從祖師祠堂里走了出來,嚇了一跳,連忙行禮。道玄真人向他看了一眼,眼中仿佛也有什么奇異光芒閃了閃,隨即點了點頭,便走了。

    林驚羽目送掌門真人離去,不知怎么,從剛才道玄真人從祖師祠堂里一出來的時候,他就突然覺得掌門真人的臉色似乎有些奇怪的蒼白。

    林驚羽正自想著,從祠堂那里,卻已經傳來那個老人的聲音,緩緩道:“是驚羽嗎,你進來吧。”

    林驚羽連忙應了一聲:“是。”說著走進了祠堂。

    剛走入祖師祠堂,林驚羽頓時覺得身上一陣涼意,同時四周也陰暗了下來。他不禁皺了皺眉,這十年來他一直跟隨這個神秘老人在這里照顧祖師祠堂,但從他來的那一天起,他就覺得這個祖師祠堂很是奇怪,無論何時都是陰陰暗暗的感覺,偏偏這里還不是一片漆黑,反而是在那些祖師靈位之前,還點燃供奉著許多香燭,但這些昏暗的燭火的微光,卻似乎只是為了襯托這里更深的陰暗而存在的一般,根本無法讓這大殿里擺脫陰暗乃至陰森的感覺。

    不過他畢竟在這里已經生活了十年,而且對站在陰影中的那位老人更是景慕之極,早就不把這里的奇怪地方放在心上,當下他恭恭敬敬向那個老人的身影行了一禮,道:“前輩,弟子回來了。”

    這十年來,林驚羽也曾經不止一次想稱呼過這老人為師父,但卻無一例外被這個神秘老人所拒絕了,所以林驚羽一直稱呼他為前輩,反正看到連掌門真人有時也對這老人另眼相看,想來他必定也曾經是當年青云門中的長輩。

    那老人笑了笑,從陰影里走了出來,上下打量了一番林驚羽,見他出去幾個月,面上有些風霜之色,但整個人卻更見精神,不禁眼中也有微微欣慰,和聲道:“這次出去,沒有受傷罷?”

    林驚羽微笑道:“要說受傷倒也不是沒有,不過都是些皮肉小傷,不值一提。只可惜這次去死澤之中,無功而返。”

    當下他簡單將死澤一役說了說,此時魔教內斗中三大門派一起滅了長生堂的消息,已經轟傳天下,林驚羽也在回來的路上聽了,此刻也對一起對這老人說了出來。

    不過這老人顯然對長生堂的存亡不怎么感興趣,聽到這魔教四大派閥之一被滅之時,他連臉色都不變化一下,只是安靜地聽著林驚羽說話。

    在林驚羽說完之后,這個老人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說這次魔教其他三大門派包括萬毒門都有大批人馬前去嗎?”

    林驚羽點頭道:“是。”

    那老人仿佛遲疑了一下,但終究還是道:“你有沒有見到蒼松?”

    林驚羽身子一震,為之愕然,但隨即沉默了下來,面上表情復雜之極,半晌才道:“沒有,前輩。”

    老人把他臉上神色都看在眼里,忽然道:“你是不是很恨他?”

    林驚羽眼中掠過一絲痛楚,慢慢道:“我也不知道,但正邪不兩立,反正我們就算再見面,也已經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了!”

    “哼!”那老人忽然冷笑了一下。

    林驚羽吃了一驚,道:“前輩,怎么了?”

    那老人緩緩搖頭,轉過身去,目光向上望著,映入眼簾的是高高在上的無數青云門祖師靈位,他們靈位之前的昏暗燭火,此刻看來仿佛就像他們的眼睛,沉默地望著祠堂里的人們。

    “他從小將你撫養長大,傳你道法,教你做人,末了還將斬龍劍傳了給你,可曾有過對不起你的地方?”那老人忽然這般淡淡地道。

    林驚羽慢慢搖頭,低聲道:“他一直都對我很好,我往日也實如敬仰天神一般,看他如父,敬崇之極。可是……”

    林驚羽沒有說下去了,那老人也突然沉默,過了許久,那老人才苦笑一聲,帶著無盡的酸楚,對著面前那些靈位燭火,低低地道:“其實,蒼松他只是個走錯路的可憐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