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趕一個月路程，抵達江西地界。
沿途流民明顯減少。
又是臘月，逼近年關，街上熱熱鬧鬧，一掃中原腹地兵荒馬亂的凄清。
正值中午，我們一行人進了一家臨湖酒樓歇腳。
碧波琉璃般的湖面行駛著幾艘小船，兩岸楊柳依依，好不愜意。
我憑闌賞看著，外面卻忽然傳來陣陣喧嘩聲，趙興放下茶盞，起身出去查看，閱之也跟了去。
過了會兒，趙興自個兒掀簾進來，撩袍落座，端起茶盞喝了一大口，方說：“瑾王兵臨天津衛，據說皇上早朝時知道的，聽了后當場就暈了過去，一連幾天都沒上朝議事，竟是病倒了，”他壓低聲音：“你說，這回瑾王莫不是真要……”
“不要胡說。”我再無心賞景，怔怔望著手中紫砂茶盞。
天津衛毗鄰上京，朝夕可至，難怪皇上會急火攻心。
“不過王爺得罪過瑾王……就算日后瑾王……哎，咱們王爺怎么這么難呢！”趙興咬著牙小聲道。
“守天津衛的誰？”我沉聲問。
“吳將軍，還多虧是吳將軍，不然早就破城了。”
“不會破城，有吳將軍在，天津衛又一向布防嚴密，朝廷此時定會四處調兵，力保天津衛，所以城絕不會破。”我思忖道。
趙興嘆了聲，搖搖頭，語氣隨意：“天天打來打去，打到最后兩邊都打不動了，那才叫安生了。”
坐船行了幾日，終于到了地方。
還未下船，就看到幾個人在岸邊不住招手。
近些才看清是趙叔領著幾個仆人。
前幾日就提前寄出家書，只是提前報個信兒，不承想，他們竟守在岸邊等著接我們。
趙叔領著幾個仆人與我和閱之行了禮，又一一與王府侍衛、江湖好友見過面，趙叔這才顧上跟自己兒子說話。
趙興老早就站在他跟前了，趙叔卻像剛看到一樣，上下飛快打量了一眼趙興，又移開視線，伸手拍拍趙興的肩膀，聲音哽咽：“長高了，跟個大人一樣兒了。”
說完就松開手，不再理會趙興，但眼圈兒卻已是紅了。
他轉身對我溫和笑道：“大小姐也長高了，老爺看了不知道該多高興了，大小姐，我們回家吧。”
我看他眼圈兒紅了，自己眼睛亦是酸脹，胸口如堵著一塊巨石，一個字也說不出，只點了點頭，就上了馬車。
隨我一輛馬車的小丫鬟，叫蕓嫻，原是我娘屋里的人，記得我與家人失散前，她還小著呢，剛梳頭。
從前我去娘屋里的時候，聽見娘和金姨娘說起過她的事，夜里叫她遞拿水壺，她犯迷瞪，站在那里半天發半天怔不知道做什么，娘說還是年紀小貪睡，金姨娘笑著說也不小了，這丫頭就是蠢笨了些……
蕓嫻笑道：“大小姐長得越來越好看了，您能平平安安回來，真是天大的喜事，家里早就開始布置了，就等著大小姐您呢。”
她圓圓小臉，眼睛黑葡萄似的，笑容親切。
其實她已經大變樣了，但因為她是娘屋里的人，所以我便覺得她親切又熟悉，拉住她的手，溫聲道：“你們怎么知道我們今日到？可是我爹讓你來接的？”
“我們哪里知道船什么時候到岸？是趙管家每天領著我們在岸邊守著，已經守了好幾日了，林姨娘說了，寧叫我們早去些、辛苦些，也不能叫大小姐和少爺等，哦對了，林姨娘還叫奴婢帶了這些糕點，都是兩個姨娘親手做的，跟咱們在揚州家里的味道一樣呢！”她說著，慌忙從身上解下包袱，打開后，將一個小食盒遞給我。
“這會兒不餓。”我接過，淡淡放在了一旁。
蕓嫻高興地說：“那天忽然來了客，拿了大小姐的書信，說是大小姐在北境呢，人好好的，還在一個王爺府上做客呢，大家可高興壞了，都說想不到大小姐真是命大，這亂景兒流落在外頭，可怎么活呀？誒，人不但好好的，還跟王爺攀上了干系呢，林姨娘就說了，還不趕緊把姑娘接回來？”
“老爺一開始想叫趙管家去接，閱之少爺要去，林姨娘說路上不安全，若是閱之少爺有個三長兩短，怎么對得起夫人？老爺說少爺是家里將來的主子，讓他去接最合適，而且他自己又愿意去長長見識，那就讓他去吧。”最后一句，她學著我爹的語氣說話。
我勉強地笑著，低聲說：“我娘走的時候，你在不在跟前？”
蕓嫻搖搖頭，“奴婢在外間守著，沒在里頭，就聽見里面哭了起來，還聽見金姨娘叫夫人‘小姐’。”
我心頭亂跳，略定了定神，問道：“金姨娘說了什么？我娘說了什么？”
蕓嫻搖搖頭道：“夫人氣力弱，說的話哪里能聽見？倒是金姨娘哭的時候，聲音很大，叫著夫人小姐，叫夫人放心，她活一天，就找一天大小姐。”
說到這里，又看我一眼，接著說：“夫人真是惦記大小姐您，日日想，夜夜想，我還總見她哭，要是夫人能早些知道大小姐還活著就好了。”
我心里竟是說不出什么味兒來，停了一會兒，才輕聲說道：“我乏了，瞇盹一會兒，快到了叫醒我。”
說著，便斜躺在被褥上，閉目不再言語。
心里卻是驚疑不定，恍惚恍惚想：“竟是因為我么？就算不是全因我而起，照這丫鬟的說法兒，我娘日夜傷心，難免會憂思過度，傷神傷身……我只知我與家人失散，爹娘定會擔心難過，從未想過我娘會因我的失蹤這般痛苦……或許閱之說的盡是事實……我的猜疑，我的不甘，全是錯的。”
這樣想著，心中支撐的一股勁頭和信念，忽然就如垮塌的橋梁般，“轟隆”一聲墜入波濤之中，只余絕望的空蕩。
眼淚一瞬間落入鬢發里，我將臉埋在被褥里，無聲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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