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拂世鋒 > 第26章 手握星辰
  隨著一連串如琉璃破碎的細密聲響,封印著黑玉匣的六字大明咒似煙塵飄散,精純凝煉的佛門咒力在猛烈熾熱的光芒中化徹底瓦解。

  安屈提一頓銅杖,整座鏡殿微微顫動,在百十鏡面中交錯映射的光柱瞬間消散,位于山腹之中的殿室霎時黯淡下來。

  不等余溫散盡,安屈提有些迫不及待地拿起黑玉匣。仔細端詳,此物不復先前光滑油潤的色澤,宛如墨塊一般漆黑粗糙。輕輕一捏,整個黑玉匣好似脆弱土塊,直接碎裂。

  吹散灰渣碎屑,露出一枚指頭大小的金色圓珠,內里通透好比琥珀,細心觀察,能夠發現里面有數不盡的星辰光毫,正在以玄妙方式旋繞游移,在指端方寸之間構成一幅星河圖景,弘大又精微,仿佛極大與極小在此刻變得難以區分。

  即便是閱歷豐富如安屈提,當他親自將一枚星髓握在手中,照樣是心潮澎湃、難以自抑。眼看多年謀劃布局即將成功,永恒的生命正在朝自己招手,靈魂仿佛要先一步升華。

  深呼吸一陣,按捺激蕩心緒,星髓似乎也與安屈提發生細微共鳴,點點光毫在鏡殿中若隱若現,交織成各種法術。

  安屈提見狀趕緊專注心神,小心操控著向外散逸的法力,令其復歸平靜,心中暗道:“真不愧是星髓,對法術的增強達到超乎常理的程度,幾乎可以說是敏感了。”

  安屈提可不是那種初逢奇遇便要欣喜若狂、忘乎所以的后生晚輩,星髓這種東西運用得當,固然是能讓自己邁向不朽。可要是操作起來不甚嚴謹,同樣會給自己帶來滅頂之災。

  小心收好星髓,安屈提來到神宮之外,站在水波潺潺的天池岸邊,仰頭觀察天上太陽方位,心中默算著時辰。

  “何事?”察覺到郭利貞前來,安屈提頭也不回地問道。

  “稟告教主,金雕部的大巫發現都護府最近幾日大舉調動兵馬,其中以齊景陽為首的三千多人正在往庭州趕來。”郭利貞言道。

  安屈提眉頭微皺,他一揮鷹翅銅杖,腳邊湖水平靜如鏡,同時抬手結印,遙指水面,秘咒之聲宛如耳邊絮語環繞四周。郭利貞站在附近,只覺得一陣不適,仿佛有人把手伸進腦中輕輕抓撓,他趕緊退開數十步,這才稍微緩和。

  片刻之后,水面漣漪蕩漾,光影明滅,浮現出騎在馬背上的齊大都護,眾多兵士沿著官道行進,時不時有輕騎趕來匯報軍情。

  安屈提催動法力,緩緩突破一層無形障礙,水面景象變得越發清晰,同時也有斷斷續續的聲音傳出。

  “……讓蕭都護帶一千步卒和兩百騎到倫臺縣匯合,本府自有安排……”

  一聽到倫臺縣,安屈提臉色不由得一變,他還想繼續探查,卻見齊大都護毫無征兆地抬頭,隔著法術窺探與自己四目相對,驚得他趕緊撤去法術,湖面復歸波瀾。

  “教主,發生何事了?”郭利貞上前問道。

  安屈提心潮涌動,方才與齊大都護隔空對視,即便是依靠法術,但他還是能夠感受到武學高手的澎湃殺意。

  那種殺意不是光靠磨練武藝就能擁有的,必須經歷過戰場上尸山血海的殺伐才能養就。凡夫俗子或許無法體會,可安屈提這種精通法術、久研心神之人,反而會有更強烈的感受。

  “齊景陽是沖著圣祭湖來的,斷然不會有錯。”安屈提立刻就做出判斷。

  “莫非此地暴露了?”郭利貞不解:“可是除了教中長老,其余教眾并不清楚我們在這里秘密議事。”

  “或許有人口風不嚴,無意中泄露出去。”安屈提轉念又道:“但也可能是大都護府察覺到地上天國的破綻。”

  郭利貞擔憂道:“難道地上天國尚不完善么?”

  聽到這個質疑,安屈提立刻警覺,挺直身板,表情莊重地解釋說:“你要明白,從來只有大光明尊才能開創至圣至善的天國,我們在凡間的一切努力與成就,都不過是對大光明尊的拙劣效仿。

  “我在圣祭湖這里發動的天國祭禮,是希望能夠接引迷途之人皈依光明,讓他們明白大光明尊從來不曾拋棄他們。既然我們身在群魔橫行的凡間,天國祭禮總歸是不完善的,甚至可能要面對穢惡魔類的破壞。”

  “原來如此。”郭利貞恍然大悟。

  安屈提見對方信服,心里不由得松了一口氣。相比起石陀揭、康福諦這些為了權力財富而效命之人,郭利貞的忠誠則是出于無比純粹的“信仰”。

  郭利貞再怎么說,也是受中原儒學熏陶出來的人才,盡管他迂腐耿直,可僅憑書上的圣訓教諭,是斷然不能說服他的。

  幸好安屈提游歷各方、見多識廣,從各家各教的學說中揀選精華,硬是糅合出一堆不倫不類的教義,多少騙到了郭利貞。

  至于那什么“地上天國祭禮”,更是全然胡扯。那是安屈提參考了佛門的曼荼羅壇城法、道門的設治立獄,還有自己從西方各處古代遺跡中考據復原的結界法術,最終才得以開創的成果,跟什么大光明尊毫無關系。

  只有無知庸俗的蠢貨才會沉迷于天堂地獄的說法,就安屈提一路所見所聞,各家各教最頂尖的一批人,也不會被類似說法所惑。

  但越接近下層平民,越是沉迷于天堂地獄之說。可笑的是,安屈提發現祆教最喜歡談什么光明黑暗、善良邪惡、天堂地獄,非要將世間一切分成對立兩端來看待,而且最終還是光明必定戰勝黑暗的幼稚論調。

  波斯滅國,祆教雖是逐漸走向衰敗,可是安屈提發現,這種天堂地獄之說卻反過來熏染其他教門,也不知這是好是壞。

  “教主,接下來要怎么辦?”郭利貞問道。

  “我即將舉行圣祭,在圣祭完成之前,我抽不開身。”安屈提開始覺得局勢不妙了:“大都護府傾巢而出,就憑我們眼下人手,只怕難以抗衡。”

  郭利貞言道:“話雖如此,可大都護府眼下分兵各處,教主不必太過憂慮。”

  “不!其他地方的分兵都不用理會,那是齊景陽用來攪亂局面,為了掩護他前來庭州對付我們的真實用意。”安屈提十分篤定地說道:“必須要將他引開,不能讓他接近圣祭湖。”

  “此事交由我來辦就好。”郭利貞主動挺身而出:“只是我尚有一事要稟明教主。”

  “說。”

  “如今想要聚集人手與大都護府兵馬抗衡,務必要有絕大權威方可號令眾人,甚至在必要之時,斬殺一二忤逆之輩才能立威。”郭利貞言道:“除此以外,下屬還需要一件代表教主的信物,這樣才能讓眾人信服。”

  換做是其他時候,安屈提估計都要懷疑郭利貞是不是存有異心,但他確實沒有幾個能夠信賴之人,想要拖延時日,就必須對郭利貞委以重任、托付大權。

  “這是神鷹捧火杖,象征護衛大光明尊與祆教的無上威嚴。”安屈提將鷹翅銅杖遞給郭利貞:“此杖是當年波斯國都被攻破之時,我匆忙帶走的圣物,如今暫時托付于你。只要對大光明尊保持虔誠,自然可得圣物護佑。見此物如本教主親臨,不服從者,你可隨意處置。”

  安屈提這話還真不是扯謊,他的確見證了波斯如何一步步兵敗國亡。在這個過程中,他也趁機盜取了祆教珍寶,否則也不能在西域打開局面。

  “下屬務必竭盡全力拖延敵軍,祝教主完成圣祭。”郭利貞恭敬接過鷹翅銅杖,眼中閃過一絲狂熱光芒。

  望著郭利貞離去的背影,安屈提很清楚,那些不愿受郭利貞約束的人肯定要遭殃了。

  “也罷,薪不盡火不滅,就讓你們這些人為了那點愚癡念想燒光拼光好了。”安屈提下定決心,在完成轉化儀式之后,就此遠離西域,改頭換面到別處重新開始,這份祆教基業不要也罷。

  ……

  “眼角還要再長一點,對……這家伙頂著一張臭臉,好像誰都看不起。”

  一座位于山谷的驛站中,程三五端著面餅啃得不亦樂乎,一名都護府軍吏得知程三五曾經與妖人頭目交過手,而他擅長描繪人物圖形,于是向程三五詢問妖人相貌,手握炭筆,在紙上一點點描繪成型。

  程三五幾人并沒有跟隨齊大都護前往庭州,而是和齊知義一同,隨行的還有一支三百多人的精銳兵士,都是由齊知義親自選拔,一個個弓馬嫻熟、步騎俱佳。

  除卻隨行術者,其中還有一些人精通奇技淫巧,比如這位擅畫圖形的胡人軍吏。

  “你這本事,估計都能去給和尚們畫壁畫了。”程三五看著已經畫成的長須老人,跟先前那晚所見幾無差別,尤其是老人臉上那威嚴中帶著幾分陰險自負的神色,惟妙惟肖,他發狠道:“再讓我看到這張臭臉,肯定一拳打爛!”

  胡人軍吏苦笑搖頭,他也說得一口流利漢話:“我原本就是畫壁畫的,可惜犯了事,被趕出來自謀生路。”

  “犯了啥事?”程三五順口問道,然后從隨身包袱中找出一只燒雞,嘀咕道:“都放涼了,沒勁。”

  軍吏把妖人圖形遞給他人傳閱,讓眾將士認清敵方首腦,然后回來對程三五說:“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有一天偶然見到寺中長老與女香客偷情,我……當時興致一來,拿出筆墨繪制寫照,結果讓人發現,差點被亂棍打死。”

  程三五聞言冷哼一聲:“這些好色禿驢是嫌金帛供養不夠,還要女香客伺候是吧?”

  軍吏有些尷尬地摸摸鼻子,軍中不乏崇信佛道神圣之人,他也不敢隨便說話。

  程三五剛啃了半只涼燒雞,長青先生便來到近前,呵斥道:“你怎么還在吃?這一路上但凡歇息你就吃個不停,居然還要他人馬匹幫你馱運干糧!”

  “我不提前填飽肚子,到時候廝殺起來沒有力氣可就糟了。”程三五只得將剩下半只燒雞包起收好。

  “趕緊過來,準備出發了。”即便長青先生知道程三五武功高超,但還是對此人粗魯愚昧感到厭惡。

  程三五起身拍拍屁股,跟著長青先生來到驛站外,見到蘇望廷和齊知義正在低聲商量,阿芙則像是一抹紅影,獨自站在高處眺望。

  “怎么樣?接下來往哪里走?”程三五問道。

  “斥候已經找到一條小路,能夠翻越天山,直抵天池西南。”蘇望廷說道。

  “那就出發。”程三五見對面兩人表情嚴肅,又問:“這條路不好走?”

  蘇望廷說:“小路附近有尸鷲盤踞,數量似乎還不少。”

  “這里是它們老巢?”程三五笑了一聲:“我明白了,當初那頭大尸鷲便是從這里出發的?”

  “興許是吧。”蘇望廷沉思計較。

  “我們如今擔心,那些尸鷲可能是妖人安置在此的耳目。”齊知義說:“就像軍營周圍布置的巡哨,要先將他們拔除才好繼續前進。”

  程三五不解道:“可斥候不是發現尸鷲了么?那我們豈不是早就暴露了?”

  “斥候人少,而且打扮成牧民獵手,在這一帶并不稀奇。可要是幾百人翻山越嶺,那就沒法隱瞞了。”蘇望廷說:“所以我打算讓你帶幾個人,去把尸鷲巢穴毀了,將那里的妖魔消滅干凈。”

  “我是沒問題,可誰跟我一塊去呢?”程三五問。

  “還能有誰?自然是我。”長青先生不情不愿地說道:“如果妖人在尸鷲巢穴做了什么布置,起碼要有人應付。法術之事,你這一介莽夫處理得來么?”

  “行行行,你厲害。”程三五隨后又問:“齊小將軍呢?要不要一起來?”

  “你這就說笑了,我帶著幾百人,自然是走不開的。”齊知義笑著說:“蘇掌事也要給我幫忙,你再挑別人。”

  “那還能有誰?”程三五扭頭轉身,朝著驛站樓頂招手:“喂,你肯定都聽見了吧?去不去斬妖除魔,給句準話!”

  阿芙飛身躍下,落地之時悄然無聲,輕盈得不可思議。她輕撥發梢,淡然道:“除了我,你還能想到誰?事不宜遲,現在就動身,天黑才好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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