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拂世鋒 > 第38章 黃沙不留
  “此物本府不敢擅行處置,還請上使代為做主。”

  都護府中,齊大都護命人將裝有星軌儀的木匣端到阿芙面前,讓她過目檢視。

  齊大都護其實隱約覺得,阿芙前來西域,最初用意應該不是星髓。

  盡管繡衣使者代表皇帝陛下,然而到了具體辦事,不可能單憑一人。畢竟星髓落入安屈提手中之后,還是要靠都護府派兵剿滅賊眾、圍攻天池,絕不僅是光靠三五名高手就能成事的。

  但齊大都護也不打算追問太深,內侍省只向皇帝陛下效忠,那就把星髓交給他們好了。

  反觀阿芙,她此刻換了一身箭袖胡服,腰束革帶,男子裝扮更顯英氣。

  “大都護,朝廷不是派了巡察使前來么?”阿芙眉眼間帶上難測笑意:“你大可將星髓交給巡察使,由朝廷來處置。”

  “上使先前有言,內侍省奉旨監察天下。”齊大都護言道:“星髓曾經落入妖人安屈提手中,不知被做了什么手腳,本府不敢輕動,想來只能交給內侍省。”

  齊大都護這話不過托辭,在此之前,不論是星軌儀還是方尖石柱,他都讓尚道長仔細查探一番,盡力從中挖掘出有用之處。

  西域不比中原,此地胡漢雜處、多族混居,各種吃穿用度、風尚習俗、器物形制,彼此混融交匯,就連法術學問也不例外。

  先前剿滅亂黨的過程中,都護府還繳獲了一批圣訓經書,尚道長親自翻閱詳讀,發現這批經書所述義理,與祆教有幾分差異,其中還雜糅了佛門與景教之論,可見編纂經書之人學通多教。

  按照尚道長的說法,如果這些經書就是安屈提所編,那其人法術造詣想來也是兼通多教,他留下的東西若能鉆研透徹,想來成就不小。

  尤其是那能夠壓制異教法術、改變一方氣象的結界,如果可以再現,那對于都護府鎮守西域,將是大大有利。

  當然,都護府能夠想到這點,內侍省同樣也能想到。當阿芙說內侍省要收繳這些東西時,齊大都護也沒法違抗,只能推脫說阿芙手下無人,目前暫時由都護府代為掌管。

  不過伴隨將星髓交出,這個理由就越發難以立足。

  阿芙何等聰慧機敏,立刻就猜到齊大都護用意,她在交椅上架腿翹足而坐,雖然顯得姿態窈窕,但也是堪比席上箕坐的放浪無禮。

  “大都護一片忠心,想來陛下是看在眼里的。”阿芙勾起嘴角,不自覺流露出魅惑人心的力量。

  齊大都護趕緊移開視線,低頭拱手作禮,他對眼前女子避之唯恐不及,更不敢動一絲歪念頭。

  “上使此言,倒是讓下官慚愧了。”齊大都護趕緊說:“不過有一件事,還請上使代為轉達。”

  “大都護請說。”

  “下官聽聞,朝廷有意裁撤本府幕賓佐雜。”齊大都護言道:“西域不比中原,地廣人稀、少設州縣,僅憑本府人手,斷難施行朝廷政令。所以,下官希望能將西域實況上奏御前,請陛下圣裁。”

  說完這話,齊大都護便將一份密奏取出,雙手遞給阿芙。

  “可以。”阿芙接過密奏,笑吟吟道:“不過我也有一件事要請大都護幫忙。”

  “上使請講。”

  “我要程三五跟我回長安。”阿芙問:“大都護不會不放人吧?”

  “不敢。”齊大都護所料不差,程三五此人來歷高深,甚至被內侍省盯上,對方肯要,自己那就做個順水人情。

  “大都護應該明白,程三五是寶昌社的人,蘇望廷不走,他是不會孤身離開的。”阿芙又說。

  “寶昌社過往屢屢觸犯朝廷法度,收納逃人、逞兇肆暴、欺壓良善,不日將被取締,并抄沒產業。”齊大都護低頭回答:“為首蘇望廷、程三五等人,理應伏法,但諒其平亂有功,功過相抵,經由巡察使審定,議請減贖。”

  “看來大都護早就做好準備了?”阿芙輕笑一聲。

  “其實蘇望廷與程三五都是一時俊杰,下官對此也深感無奈。”齊大都護不希望自己用心被看穿,掩飾說:“不過現在看來,他們回到長安后,也會受到重用。各自為陛下盡責、為朝廷出力,如此方為正道。”

  “大都護才是真正的人杰。”阿芙收好密奏,將一旁木匣輕輕蓋上。

  ……

  “啥?查封寶昌社?!”

  程三五正在給蘇望廷炫耀自己新得寶刀,就聽見下人急匆匆前來告知此事。

  “都護府的人已經到坊門外了,掌事快去看看吧!”下人慌亂道。

  經歷過上一回,程三五這次沒有喊打喊殺,他望向蘇望廷,急忙問道:“老蘇,怎么回事?你前些日子不是跟巡察使老爺聊得挺順利嗎?”

  蘇望廷揮手讓下人離開,輕聲嘆道:“出門看一眼就明白了。”

  程三五跟著蘇望廷來到坊門外,就見齊知義面露愧疚,欲言又止。

  “齊小將軍。”蘇望廷主動叉手問好:“想必是都護府命你前來查封本社,對吧?”

  “對。”齊知義很不情愿,將一份文書遞給對方:“吳茂才的事傳回長安,英國公打算追究到底,還來信都護府,要拿你們問罪。羅巡察說了,你們平亂有功,可抵罪過,但寶昌社肯定是保不住了,說是要查抄財貨,寶昌社收容的浮逃人充作都護府執役。”

  程三五辯解道:“可吳茂才不是我殺的!他是被大蟲吃了!”

  “這話跟我說不管用啊!英國公遠在長安,他根本聽不進去!”齊知義同樣不忿。

  “老蘇,接下來怎么辦?”程三五急切問道。

  蘇望廷反倒是一臉平靜,示意程三五與齊知義到無人處私下對談。

  “這個結果本就是我爭取出來的,寶昌社繼續留在西域,確實不妥當。”蘇望廷見程三五還要說話,抬手勸阻道:“老程,我累了。”

  程三五啞然失語,他頭一回仔細打量蘇望廷,這才察覺對方鬢間已生白發,雖然有武學根基在身,可這些年的勞碌奔忙,終究還是留下痕跡,就連雙眼光芒也不如十年前透亮清澈了。

  想起之前躲避茂才社時,蘇望廷曾跟自己談及,打算處理完摩尼珠一事后便回中原。當初程三五沒有多想,以為就是蘇望廷一時感慨。如今看來,自己這位老友真是身心俱疲了。

  “……隨你吧。”程三五口中吐出幾字,覺得心里被抽掉一根支柱,頓時變得無精打采。

  蘇望廷拍了拍程三五肩膀,然后問道:“小將軍,查抄本社事宜……”

  齊知義渾不在意:“抄出多少東西,不還是我說了算么?田產屋業拿不走,財帛金銀隨你們帶多少,父親不會過問的。”

  “多謝小將軍,也替我多謝大都護。”蘇望廷深深揖拜。

  “羅巡察三天后離開屈支城,你們在他之前動身就好。”齊知義望向程三五:“我問過父親,能不能將你留下,可他說你牽扯最深,都護府沒法收留你。”

  “不怪他。”程三五沒了過往飽滿精力,只是走到坊門前坐下發呆,也不說話。

  齊知義的性子本就不適合干這種事,他也憋了一肚子不快,朝蘇望廷拱了拱手,匆匆離去。

  外人散盡,蘇望廷看著程三五,笑道:“老程,我可從來沒見過你這種模樣,蔫頭耷腦,就差哭喪臉了。”

  “你就這么舍下寶昌社?”程三五伸手比劃著:“十年,還不止!說不要就不要了?”

  “我是給陸相爺干活的,我自己很清楚。”蘇望廷坐到旁邊:“我年輕時修文學武,方圓鄉里無人能及,一度自負全才,考過科舉,可惜沒考上。好在家里長輩攀上貴人,讓我去給陸相門下做個書令史……哦,那時候他還未拜相。”

  “我聽你說過好幾次,耳朵都要生繭了。”程三五模仿著老蘇的腔調復述起來:“當年陸相爺問起隴右諸州轉運度支、關市官署駝馬數目,一眾下屬里面,只有你一個人能夠背誦出來。陸相爺發現你擅長精于輕重貴賤貨殖之事,所以讓你來西域經營商社,順便替他查探西域各路情況。”

  “聽別人說,確實感覺像自吹自擂啊。”蘇望廷嘆氣道:“回頭再看這些年,陸相爺或許只是一時起興,至于我在西域經營得失如何,他未必十分在意。”

  “你年年往長安送去美女珍寶,他會不在意?”程三五難以置信。

  蘇望廷放聲而笑,連連搖頭道:“老程啊,那可是陸相爺,當朝宰相,他缺我那點美女珍寶嗎?為了護送星髓,他隨手一揮就新設了一家白馬社,結果人手全折在西域大漠,你覺得陸相爺聽到消息,會皺一下眉頭么?”

  程三五低下頭去,搓揉臉面,低聲罵道:“媽的,你這么一說,感覺我們這十年就是在白混。”

  “倒也不至于。”蘇望廷笑著說:“雖然這些年給上上下下打點無數,可我自己又不是沒攢下錢財,后半輩子肯定能做個衣食無憂的富家翁。齊大都護有德啊,還準許我把浮財帶走。”

  “可你回到長安,怎么跟陸相爺交待?”程三五問。

  “反正我該說的都說了,巡察使是陸相爺派來的,很清楚寶昌社留不住。”

  蘇望廷話還沒說完,就見阿芙腳步輕盈地走來,含笑問道:“一副頹敗之相,這可不像你們該有的模樣。”

  “讓阿芙姑娘見笑了。”蘇望廷如今一身輕松,反而不將對方內侍省繡衣使者的身份看得太重。

  程三五把臉搓得通紅,猛地站起身來,指著阿芙說:“都護府要查抄寶昌社,我懷疑就是你這個母夜叉搞鬼!”

  阿芙雙手環抱胸前,饒有興致地問道:“你為何會這么想?”

  “我——”程三五頓了一頓,強行爭辯:“我就是知道,我、我生而知之,不行嗎?”

  蘇望廷也跟著起身安撫:“行了行了,這事與阿芙姑娘無關,你就不要冒犯人家了。”

  阿芙此時主動言道:“我已經從齊大都護那里拿到星髓,負責將它帶回長安。不如你們兩個護送我一程?”

  程三五與蘇望廷對視一眼,大感荒誕:“這……搞半天,又繞回來了?”

  “你不是答應過彭寧,要把東西送回內侍省么?”阿芙微笑道:“你現在可以履行諾言了。”

  程三五原本因為寶昌社被查封,忽然覺得自己過往寄托化為烏有,心緒情志正是最低落倦怠的時候。此刻聽阿芙提起彭寧的諾言,程三五只是念頭一轉,很快來了精神。

  “大不了跟你走一趟!”程三五當即答應道。

  阿芙面上浮現一絲狡黠得意,卻被蘇望廷瞬間察覺,他心中忽然生出一個念頭,莫非阿芙就是想引程三五去往長安?

  蘇望廷還記得程三五說過,他懷疑阿芙來西域的用意未必是星髓,如今細加思量,難不成阿芙的目標就是程三五?

  可蘇望廷轉念就否定這個想法,阿芙是夜叉族類出身,還是內侍省繡衣使者,這種身份非比尋常,必定有重大機密在身,沒理由是為程三五而來。

  然而此間只有阿芙清楚,程三五當初到底展現出何等能為。

  實際上,關于如何斬殺安屈提,以及神宮鏡殿內的具體戰況,阿芙和程三五不約而同沒有對第三人提及。阿芙是不愿多說,至于程三五,或許他自己也不清楚吧?

  “我跟你們一路。”

  此時長青先生走出,他揉著眉間、放松雙目,似乎多日專注用功,旁人不解,程三五卻知道,他一門心思撲在那石柱拓印上,好幾日沒有出門了。

  “先生也要去長安?”蘇望廷問道。

  “路上經過蕭關,崆峒山中黃觀就在附近。”長青先生嘆道:“我要把周煉師遺蛻送去那里,順便交還法器。”

  “那樣……也好。”蘇望廷并未拒絕。

  程三五環顧在場眾人,當即笑道:“真夠奇怪的,一個是護送寶物,一個是扶靈抬棺,還有一個帶著錢財跑路,這路上要是撞見馬賊,估計都要看傻眼了。哦,還好有我,保證你們一路平安!”

  這話一出,另外三人齊刷刷翻了個白眼,連聲罵道——

  “不會說話就別張嘴!”

  “你是該下拔舌地獄。”

  “老程啊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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