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弘的這番話，卻是出乎了周琦的預料。
袁紹無論姿容、禮節還是為人處世，都幾乎沒有可以挑剔的地方。
他哪怕是對待素不相識之人，亦能折節下交，絲毫沒有官宦子弟的架子。
周琦熟知歷史，自然知曉袁紹的性格存在缺陷，可項弘畢竟屬于這個時代，又與袁紹相處不久，居然能夠說出這番話，自然令周琦感到驚訝。
“兄長為何有此看法？”
項弘略作沉吟，道：“我本不該背后議論別人，然此前子異問我袁本初比之曹孟德如何，我自然記在心上。”
“與袁本初相交伊始，自然感覺如沐春風，其無論氣度還是為人處世，都令人折服，恨不能常伴左右。”
“曹孟德卻與之相反，身材矮小、容貌不佳，又放蕩任性，初見讓人覺得此非良人。”
“然與袁本初接觸久了，對方雖始終保持著謙遜有禮的態度，卻能感覺一種莫名的疏遠與鴻溝。這也是為何，宴席后面我只悶頭喝酒，并不再多言。”
“曹孟德卻大不相同，雖然才開始并不覺得此人值得深交，可是越與曹孟德交往，越能感受到對方的人格魅力。”
“更兼曹孟德學識淵博，三教九流無所不通，無論何人與之交談，都仿佛遇到知己，有談論不盡的話題。”
“故依我之見，袁本初雖急公好義，有孟嘗之風，卻無孟嘗之實。”
“曹孟德卻能真正做到不問出身，不分貴賤，都能與之傾心相交，并且善于收斂自己的鋒芒，讓所有人都能不自覺敞開心扉。”
周琦聽到這里，忍不住嘆息。
似項弘這種出身底層的人，大多都非常敏感，更容易感受到袁紹態度輕微的變化。
如果換做常人，能夠得到袁紹如此禮遇，恐怕也會忽略這點微不足道變化。
項弘卻是不同。
他先是遇到了與之真心相交的周琦，又見過了曹孟德之風采，眼光自然變高了許多，所以才能敏銳感知到袁紹那細微的態度變化。
周琦上前拍了拍項弘的手背，笑著問道：“那么兄長以為，我比之曹孟德，如何？”
項弘聞言先是有些驚愕，繼而開始皺眉苦思，過了許久才答道：“子異與曹孟德，皆當世英雄也。”
“哈哈哈哈！”
周琦忍不住大笑出聲，顯然心情十分愉悅。
“周從事，使君有請。”
就在此時，門外卻是傳來了陽佐史的聲音。
周琦急忙收斂笑容，先是整理了一下衣冠，而后打開房門，在陽佐史的帶領下朝著陽球所在的位置趕去。
沒過多久，周琦就已經來到了陽球辦公的位置。
此時已經到了休息的時間，可是陽球身前仍舊堆滿了公文，正低著頭忙碌著。
周琦輕聲說道：“屬下拜見使君。”
陽球聞言，這才放下了手中的案牘，抬起頭看向周琦，道：“無需多禮，且坐下說話。”
周琦領命，跪坐在了陽球的側面。
他偷偷打量著陽球，卻發現這個位高權重的司隸校尉，沒有了除掉王甫之時的意氣風發，臉上反而多了些許疲憊。
陽球揉了揉眉心，略微緩解了一下疲憊，這才問道：“你與袁本初會面，彼可曾問過司隸校尉府內部之事？”
周琦搖頭道：“我與袁本初只是談天論地，都未曾提及司隸校尉府內部政務，就連王甫被誅之事都未曾提及。”
陽球臉上浮現出了些許笑意。
他輕輕捋著胡須，自言自語的說道：“這袁本初素有清名，雒陽官宦子弟爭相與之結交，倒也的確是位青年才俊。”
“然彼私交游俠，廣結權貴，暗藏死士，其志不小啊。”
周琦聞言心中微驚，沒想到陽球居然對袁紹私下的小動作了如指掌。
說實話，若非周琦乃是穿越者，恐怕也不知曉袁紹的所作所為。
袁紹私下做的這些事可大可小，如果陽球有心要查，給對方安個蓄養死士，圖謀造反的罪名根本不在話下。
當然，這個時代類似袁紹這種行為的大有人在，雖然的確觸犯律法，卻也是很多世家大族的慣例，都禁不起詳查。
陽球繼續說道：“與之相比，袁公路那廝每日飛鷹遛狗，四處招惹是非，差之遠矣。”
周琦聞言，卻是沒有插話。
他雖然從歷史上知曉袁術的一些事跡，可在這個時代還沒有真正接觸過其本人，所以并不好貿然評價。
“你可知，袁本初為何會宴請與你？”
陽球的話打斷了周琦的思緒。
周琦抬頭看著對方眼中考校的神色，倒也并不故意擦藏拙，道：“使君誅殺逆賊王甫等人以后，曾放言要查辦袁氏子弟不法之舉，此事恐怕已經傳入袁氏耳中。”
“袁本初邀請屬下赴宴，恐怕也是為了試探使君態度。”
陽球臉上逐漸露出了笑容，道：“你果然聰慧過人，是可造之材。”
“那么你是否又知，為何袁本初在宴席中，卻絲毫不提此事，甚至就連王甫受誅之事都只字不提？”
周琦略作沉吟，道：“我能去赴宴，其實已經代表了使君對待袁氏之態度，袁本初聰慧過人，已然心中有數，故絕口不提此事。”
陽球看著周琦，道：“你才智過人，手段，心性都是上佳，只可惜出身不好，否則未來必然大有作為。”
周琦急忙說道：“能得使君賞識，琦不愧此生矣。”
陽球卻是嘆道：“汝跟隨我左右，最多也不過一從事爾。縱然我愿意提拔，你想要更進一步亦無比困難，子異可知為何？”
周琦聞言，沉默不語。
陽球見狀，道：“想必你心中已有計較。”
“朝廷之中，上至滿朝公卿，下至州郡長官，能登高位者幾乎都是孝廉出身，然大漢疆域廣袤，人口眾多，每年才有多少孝廉？”
“孝廉名額，官宦世家想要得到尚且需要付出極大代價，更不用說是你了。”
“就算我極力舉薦，然周嗇夫故去你未曾守孝，品德亦會受人攻訐，想要舉孝廉何其難也。”
聽到這里，周琦心中也是無比苦澀。
沒有見到袁紹以前，周琦還覺得憑借刺殺王吉這項壯舉，自己能夠獲取些許名聲，再加上得到了陽球的賞識，也就有了進身之階。
現實卻與周琦想象的差別很大。
如今朝廷尚未崩壞，哪怕世家大族都要遵循官場規則，更不用說周琦這個什么都不是的小蝦米了。
他想要一步登天，絕無可能。
就連袁紹這種出身的世家子弟，為了養望都要費盡心機，周琦與之比起來又有什么優勢呢？
這個時候，周琦罕見的有了些許迷茫。
這種迷茫，既是來自于雒陽城內那不可逾越的階級鴻溝，也是來自于袁本初這等世家子弟無形的壓迫。
陽球看著周琦的臉色，忽然說道：“若你想在官場上能夠走得遠些，我建議你返回家鄉為周嗇夫守孝。待孝期滿了以后，我再想辦法為你舉孝廉。”
“如此，你才算是真正踏入了官場，才會有著無限的可能。”
周琦聽到這里，心中既是感動又是無奈。
感動自然是因為陽球所許諾的孝廉名額。
他越是深入了解這個時代，越是知道孝廉名額有多么珍貴，特別是當今天子推行三互法以后，孝廉名額更是身價倍增，想要獲得這么一個名額，必須要付出極大代價。
要知道，哪怕顯赫如沛國曹氏，也只是給曹操爭取到了一個孝廉的名額而已。
陽球能夠給出這種承諾，也能看出他對周琦的器重。
只不過，周琦作為穿越者卻是知道，看似風光無限的陽球，其實并沒有多少時間可活，對方所承諾的孝廉名額，自然也不可能兌現。
就算未來真的能夠實現，知曉天下大勢走向的周琦，也不可能浪費寶貴的三年時光，將重心全部放在官場上。
當然，為祖父守孝乃人倫大禮，周琦自然不能明著拒絕。
他起身對著陽球深深一拜，道：“多謝使君厚愛。”
“然使君對我有知遇之恩，今使君欲對曹節等人動手，我若于此時離去，則有愧于使君。”
“我意先助使君鏟除曹節等國之逆賊，再回鄉為大父守孝，不知使君意下如何？”
陽球聞言，眼中露出了贊賞之意。
他如此不惜代價的提拔周琦，自然是準備把對方當做自己的門生培養，對于陽球而言，門生必須要有足夠的忠誠度。
曹節等人在朝中的勢力根深蒂固，想要將其徹底鏟除并不容易，反而會非常兇險。
如今正是陽球用人之際，周琦能夠在此時毫不猶豫的選擇留下，說明陽球沒有看錯人，也越加堅定了他培養這個年輕人的決心。
“既然你有這份忠心，那便暫時留下吧。”
“不過事情結束以后，你務必要返鄉為周嗇夫守孝，以免落人口實。”
“在雒陽這些時日，你也可以多接觸一下袁本初，若能與之交好，對于你未來的發展大有裨益。”
周琦辭別陽球返回住所以后，心中卻久久不能平靜。
他之后的路，究竟應該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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