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御書房外時，門是敞開的，太監便伸手敲了敲門板，“陛下，寧王殿下到了。”
御案后，皇帝抬眼看向門外，“皇叔進來說話。”
蕭云昭跨過門檻，走到了御案前，不經意間看見了堆起的奏折邊放著一盤糕點。
只是一眼，他便收回視線，作戢行禮道：“微臣見過陛下。”
皇帝道了一聲免禮，而后伸手拿了一塊盤子里的糕點，“皇叔可知這是什么？”
蕭云昭應道：“桂花云片糕。這是陛下年少時最喜歡吃的點心，只是后來再也不吃了。”
皇帝微微一怔，隨即神色如常地道了一句：“原來皇叔還記得。”
蕭云昭的視線再次落到糕點上，“這道點心最早是陛下的乳娘做的，陛下喜歡吃，于是乳娘把這道點心教給了御膳房的廚子們，讓他們常常做給陛下吃，太后娘娘得知此事后，不僅把乳娘罰了一頓板子，連帶著把陛下也一起訓了，她說，身為一國之君，不能讓旁人了解你的飲食喜好，即便是再喜歡吃的東西，嘗一兩口就好，于是后來，陛下不再對任何食物表現出喜愛。”
“是啊，朕年少時從未忤逆過她，因為體諒到她養育朕的不易，為了不辜負她的期待與器重，什么都按照她的要求來，想盡力做到讓她滿意。”
皇帝放下了手中的糕點，“就連她說，不能和小皇叔一起玩，朕也依照她的意思辦了，朕兒時最喜歡和皇叔一起蹴鞠，如今卻連游戲規則都記不清了。”
此話一出，兩人都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良久之后，蕭云昭率先開口打破了寂靜，“別說是陛下記不清，就連微臣也快記不清了。”
他與皇帝如今都是而立之年，他們一起蹴鞠，大約是十二三歲的事了。
的確已經過去了很久的時間，久到他們都快忘記了那時是多么無憂無慮。
那時，他還不懂如何上陣殺敵，皇帝也不懂如何指點江山。
不摻雜利益的相處關系最是純粹，可隨著年齡一點點增長，那種相處方式自然是再也回不去了。
他與皇帝，都是旁人口中天資聰穎的奇才，他是他這一輩人當中天賦最好的，皇帝也是晚輩當中最為出色的。
不同的在于，皇帝生來便是儲君，有個做正宮皇后的母親，先帝病逝之后，可以順理成章地繼位，而他身為皇叔，只能輔佐，不能奪權，即便皇帝早逝，皇帝下邊還有太子，歷來皇叔能得到的最高權力是攝政，一旦對皇位產生野心，那就免不了犯上作亂。
而犯上作亂大多也沒什么好下場，能成功奪權的只是少數，由于來位不正，奪位之后也得絞盡腦汁經營名聲，收服各方蠢蠢欲動的勢力。
一直以來他都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如今朝局平穩，社稷安定，他并不想攪亂這一切，只要沒有外敵來進犯邊疆，作為親王，他可以十分舒坦地過完余生，尤其是和溫玉禮成親之后，這樣的念頭便更加堅定了。
可他是這么想，其余的人卻不一定這么想。
例如皇帝、太后、蕭元良，甚至文武百官們，這其中有多數人認為他的能力也足以與皇位匹配，一旦生出異心，便會是皇帝最大的威脅，因此皇帝的心腹們必定都會提醒皇帝要對他多多提防。
皇帝繼承了先帝的疑心病，再加上外界的那些聲音，自然而然地會與他保持一份疏離，兒時那些愉快相處的經歷，漸漸會從記憶中淡忘，直至消失。
他隱約還記得，許多年前，他和皇帝在宮里第一次交談時發生的爭執。
“他們說，我該叫你一聲皇叔？”
“當然了，我是你父皇的幼弟，你可不就得叫我一聲皇叔？”
“那你今年多大了？”
“六歲。”
“我也六歲，你是幾月出生的？”
“八月。”
這一聲“八月”出來，立即就引得對方一陣哈哈大笑。
“我七月！你比我都小一個月，居然還是我的長輩。”
一盤的宮人干笑著提醒道：“太子殿下，別說是小一個月了，即便是小了您幾歲，您也得尊稱一聲皇叔，輩分擺在那兒，這是規矩，您可得記著。”
雖然輩分沒法更改，可年幼的皇帝總是喜歡鬧別扭，打心底不愿意叫比自己還小的男孩一聲叔叔。
那時的他雖然才六歲，心底也是有勝負欲的，于是便跟這個與他同齡的晚輩提議出比試，若是他贏了，對方便得心甘情愿的尊稱他一聲叔叔，反之，若是對方贏了，以后就不必尊稱了，直接叫名字即可。
“行啊，你說吧，咱們比什么？”
“賽跑，從這條線，到遠處那棵樹，誰先跑到誰就算贏了。”
“這么簡單？”
“就這么簡單，讓宮女在一旁數數，數到三咱們就一同開始跑。”
于是乎，一場關于稱呼的比試就這么開始了。
在宮女數完了數的那一刻，他們齊齊朝著遠處的那棵大樹狂奔，兩人腳下的速度幾乎是差不多的，而就在即將抵達終點的時候，他轉頭看向了對方身后，故作驚慌地大喊了一聲——
“你母后來了！”
如今的太后，在做皇后時便有兩幅不同的面孔，對外溫和優雅，對內則是嚴厲板正，他這么一喊，他那前一刻還十分囂張的侄兒當即臉色一變，腳下步子一停，轉頭就看向了他指的方向。
他便趁此機會加快了腳下的速度，等對方反應過來上當受騙的時候，他已經先一步到達了終點。
“我贏了。好侄子，從今以后你就得恭恭敬敬地叫我一聲叔叔了。”
“你耍賴！要不是你突然大喊一聲母后來了，我又怎么會停下來？我不停下來，我就不會輸了。”
“那可不一定，我從一開始就沒比你跑得慢，如果我不跟你耍賴的話，咱們有可能同時到。”
“同時到，那就再來一把唄，反正到最后總能分出個勝負的。”
“可咱們事先不是說好了一局定勝負嗎？再多跑幾趟你不嫌累嗎？我這是為了不浪費咱倆時間啊，咱們一開始的時候也沒說不能耍賴，你也可以騙我啊，說到底，我還是比你成熟一點兒的。”
“可夫子說了不能騙人的。”
“那是因為你還沒長大，等你更大了一些，你就會發現，那些大人們隨時都在騙人，根本就沒有幾個說老實話的，因為老實人太容易吃虧，大人有句話叫做兵不厭詐，有些時候想贏，你就得用一點兒機靈的辦法。”
“你這是歪理！”
“歪理不歪理的，你以后不就知道了嗎？”
第一回見面就這樣不歡而散了。
那時的他以為，那個同齡的小侄兒不待見他，以后大概也不會再和他打招呼了。
兵不厭詐的道理是母妃教給他的，母妃總跟他念叨，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無，她寧可他精明些狡詐些，也不希望他將來做個老實人被人耍被人欺負。
他只不過是把同樣的道理教給那個與他同齡的晚輩罷了。
既然是他的晚輩，甭管跟他差幾歲，還是差幾個月，他都不吝嗇把自己會的教給他，可惜對方不領情還說他全是歪理。
那就沒什么好說的了。
而他沒有想到的是，時隔兩年，他與這位侄兒的關系迎來了轉變，因為他這老實的侄子很快就在他人手上吃虧了。
那一回他從御花園中經過，聽見了孩童的哭聲，心中有些好奇，便順著那個聲音走了過去，走到一處花圃后面，便看見那老實侄子蹲在花圃后面哭鼻子。
“這不是太子殿下嗎？怎么著誰惹你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怎么不去找你的母后給你做主呢？”
老實侄子抹了一把眼淚，抬頭看了他一眼，而后冷哼了一聲，倨傲地轉過了頭。
他見對方似乎不太領情，便也用鼻子哼了一聲，隨即轉身就要離開，可走出幾步之后，又覺得有些于心不忍。
再怎么說自己也是長輩，身為長輩還是不要和晚輩太過計較了，回去問一聲吧，如果那小子依舊跟自己甩臉子，那自己就不再管了。
這么想著，他便又折返了回去，拍了拍老實侄子的肩膀，“你是不是讓人給欺負了？跟叔叔說，沒準叔叔能幫你。”
老實侄子似乎又被他氣到了，朝他磨了磨牙，“你還嫌我不夠難受嗎？專門跑來氣我啊。”
“我哪里是氣你了，我這不是在好心問你嗎？你到底為了什么哭？跟我說說唄，沒準我能幫你，我就只給你這么一次機會，如果你還是不理我，那我就回去了，你自個兒蹲在這邊慢慢哭吧。”
“我說了，你也幫不了我。”
老實侄子又抹了一把眼淚，抽噎道，“父皇讓我做的功課，我明明都已經做好了，我只是走開了一下，回去后怎么就變成一張白紙了？我和父皇說了，父皇還不信，他覺得我一定是貪玩了，跟他撒了謊，把我罵了一頓，可我明明已經把功課做好了，我又怎么能否認？”
“那你做功課的時候，有人看見嗎？”
“好像沒有。”
“那你仔細想想，有沒有人從你附近經過？對了，你說你走開了一下，為什么走開？是誰叫你走開的？”
“是麗妃娘娘說，給我做了我喜歡吃的糕點，特意叫人喊我過去一趟，我當時也沒多想，就過去了，拿了糕點之后，我還跟麗妃娘娘說，父皇很快就要來檢查我的功課，回去之后，我寫的那一頁就丟了，怎么找都找不到……”
“這么簡單的道理你都想不明白，肯定是麗妃娘娘拿走你的功課了。”
他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朝老實侄子嘆息了一聲：“你還真是老實啊，你母后難道沒有教過你，除了她之外，別的娘娘都不能隨便相信嗎？我母妃可是教過我這些，我一下子就記住了。”
“可是麗妃娘娘人很好啊，又溫柔又愛笑的，她做的糕點她自己都吃了，三弟也吃了，她好心給我準備了一份，我要是不收著的話，她會難過的。”
“那你覺得，是她值得你相信，還是你母后值得你相信？不只是她，其他娘娘們或許會想要幫他們的孩子來搶走屬于你的太子之位，她做了糕點叫你去吃，宮女太監們親眼看著你去了她那里，所以她絕對不敢在糕點里面動手，但是你做功課的事情沒有人看見啊，一旦你寫好的紙丟了，你沒法證明自己真的寫過，等你父皇檢查的時候，沒有人會幫你說話，他只會覺得你沒做，還給自己找借口，又懶惰又撒謊，像這樣的事情要事多發生幾次，你父皇可能就不喜歡你了，這才是麗妃娘娘的目的，害你于無形中。”
他這番話說出來之后，老實侄子整個人愣在了原地，連眼淚都忘記擦。
他怕老實侄子不信，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繼續勸說道：“這些都是我母妃跟我說的道理，你可以不相信其他人，但是你得相信我，因為我是沒辦法和你爭太子之位的，我是陛下的弟弟，不是陛下的兒子，你父皇的位置，將來只能由他的兒子來繼承，我這個弟弟是沒有資格的，我跟你說這些，是我作為叔叔的責任。”
“……”
“如果你覺得我剛才的分析不好，那這樣吧，你把這事跟你母后說，她應該不會像你父皇一樣懷疑你，或者你花點兒錢，找個機靈點的宮女太監，幫你盯著麗妃娘娘，你遲早會發現麗妃娘娘有問題，到那時候，你可要記得來感謝我哦。”
他留下這么一番話之后，便轉身離開了。
過了幾天，老實侄子主動找上了他，和他說，麗妃果然像他分析的那樣不安好心。
不僅如此，老實侄子還因為之前的事情和他道了歉，十分主動且恭敬的尊稱了他一聲叔叔。
“皇叔，謝謝你這回幫了我，你之前說，你是值得我信的，這話能一直算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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