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錦衣長安 > 第六百五十九回 消失
  馬蹄印子蜿蜒到了玉華山陰面的深處,韓長暮和金玉帶著人一路追尋,最后驚愕的望著一片浩浩湯湯,卻又空無一人的湖面。

  陣陣陰風呼嘯著吹過湖面,吹散了湖面上白森森的裊裊薄霧。

  湖邊的地面上大片大片的銀裝素裹,不見半點雜色。

  韓長暮愕然呆立,腦中倏然蹦出了“冰湖”二字。

  原來玉華山的陰面果然有這樣一片湖水,與一條寬闊的河流相連,通向未知之處。

  他心里緊繃的那根弦,“啪”的一聲,斷了。

  這片地方很開闊,無遮無攔,一眼便能望到底。

  湖里沒有人,這片空地上也沒有人,姚杳和方才那些蒙面人像是轉瞬之間盡數消失了。

  韓長暮收起滿身尖銳的冷意,整個人恢復了往常的謹慎端方,冷靜自持,此前那一幕錐心之痛的失態像極了一個幻覺。

  只不過這是他的一廂情愿了。

  金玉是什么人?那些侍衛又是什么人?

  都跟了他十幾年,他一個眼神,這些人就知道他今天是想殺一個人還是殺一群人。

  “誒,咱們世子這是怎么了?”

  “不知道啊,十二皇子這不是沒事嗎,咱們還要找什么?”

  “應當是找人。”

  “......”

  這不是廢話嗎?

  “好像,我聽到世子跟金總管說,是找阿杳。”

  “阿杳,聽起來是個姑娘。”

  “......嘶。”

  找人不稀罕,找女人才稀罕!

  活閻王找女人!

  這都夠上京城小報了!

  這些侍衛們看熱鬧不嫌事兒大,擠擠挨挨的覷著韓長暮的背影,竊竊私語都快變成了滿大街吆喝了。

  金玉又好氣又好笑,抬手重重拍了一下聲音最大,神情最興奮的侍衛的后腦:“怎么,都閑得發慌,府里的馬桶都還閑著呢,你們正好一人分點!”

  “......”此言一出,眾人皆呆若木雞。

  天打雷劈!

  韓長暮混不在意侍衛們的打趣,默不作聲的望著暗潮涌動的湖面。

  他頭一回,看清楚了自己的心。

  心尖兒上的痛,發乎自然,有起無終,喜憂自知。

  素來引以為傲的冷靜和克制在一瞬間徹底坍塌。

  韓長暮深深的抽了一口氣,強壓下心痛如絞,才冷聲吩咐道:“金玉,帶人仔仔細細的勘察,不可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金玉神情凝重的應聲稱是,沒有對侍衛們說太多細節,只交代了要找些什么痕跡和事物,安排好了侍衛后,跟著韓長暮走到湖邊,猶豫著低聲勸慰:“世子,阿杳姑娘不會有事的,她一定是逃出去了,世子切莫憂心忡忡。”

  韓長暮垂了垂眼簾,遮住復雜的眸光。

  他一向認為自己是最穩得住的,無論面對什么樣天塌地陷的局面,都可以巋然不動。

  可沒料到,這些年在血雨腥風里的摔打竟然功虧一簣的這樣快。

  這不是個好兆頭。

  他這樣的人,這樣的身份,背負了那樣多的性命,承擔起的無數責任,是不可以有軟肋的。

  有了軟肋,就意味著有了破綻,有了被人攻堅的地方。

  韓長暮的心一寸寸的沉了下去,五味雜陳,說不出是驚,是怒,還是后怕。

  他抿唇不語,沉重而緘默著沿著湖邊緩緩而行。

  湖邊有一片積雪被踩得塌陷下去,馬蹄印子和足印一層一層的摞上去,凌亂的根本分辨不出什么來。

  而從被踩踏了積雪這個地方開始,成片的馬蹄印子便沿著湖邊蜿蜒到了河邊,像是在追著什么人而去。

  雪片落在湖中,頃刻之間便化了,在如此天寒地凍中,湛藍色的湖水徜徉流淌,竟然半點沒有要結冰的跡象,靜默無聲的向著那條河匯聚而去。

  這邊湖水湛藍通透至極,像是萬里晴空泡進了水里,湖水與清澈的湖水交匯,形成了涇渭分明的兩種顏色。

  看到這一幕,金玉翻身下馬,疾步上前,手掬起一捧清凌凌的湖水,嘗了口,瘆的他打了個激靈。

  “世子,是鹽湖,難怪這么冷的天,這湖水都沒有結冰。”金玉嘖了嘖舌,滿口又咸又澀的味道,他又連忙啐了幾口。

  韓長暮毫不意外,在看到這湖水的顏色時,他心里便已經有數了,劍南道也有這種顏色的湖水,正是官府的鹽場。

  鹽為官用,素來是最緊俏的稀罕物,也素來都掌握在朝廷手中,玉華山陰面的這一處鹽湖,雖然比不上劍南道的鹽湖那么好大,但也格外罕見了,不知為何卻沒有被官府登記在冊。

  而看這湖水的情形,這里也從未采過鹽。

  金玉見韓長暮面色平靜,可眼底隱隱有愁色翻滾,心知他還是難以介懷,跟在他身旁又開始絮叨:“世子,這湖水并不深,又是鹽湖,阿杳姑娘就算是跳了湖,也不會沉下去的,說不定已經到下游去了,這會兒都快回內衛司別院了呢。”

  韓長暮絲毫不敢放松,他方才與那群來歷不明的蒙面人交過手,個個身手不凡,其中有幾個更是深不可測。

  這樣一群人竟然放棄了追殺十二皇子,轉而去追殺姚杳,必定是另有蹊蹺。

  不對,說追殺也并不準確。

  韓長暮仔細查看著留在積雪里的痕跡。

  幸而這會兒雪勢小了許多,地上的積雪又深又厚,所有的痕跡都清晰可見,并沒有被雪掩蓋起來。

  詭異的是,這片雪地上竟然沒有半點血色,也沒有尸身殘肢。

  馬蹄印子、足印、乃至打斗的痕跡都層層疊疊的摞著,故而不太容易分辨得出這些痕跡都各自屬于誰。

  即便是如此,韓長暮也還是從紛雜繁復中分辨出了內衛司的馬匹留下的痕跡,他頓時松了一口氣。

  在這么多人的圍追堵截之下,姚杳竟然還有余力逃到這里,自然一則是她本身功夫甚好,二則則是這群人本就不是奔著殺人而來的。

  而是為了活捉!

  這可就麻煩了。

  “世子,有發現!”遠遠的有侍衛大聲喊道。

  韓長暮和金玉齊齊抬頭,沉著臉色疾步過去。

  幾行深深的足印留在積雪上。

  “世子。”侍衛站在湖邊,從一片踩踏下去的積雪里刨出來一截雪青色的布頭,窄窄的一條,一指來長,斷面整整齊齊的,像是被什么利器一下子切斷的。

  韓長暮接過來摸了摸,是最尋常的棉布,只是顏色和折痕都是新鮮的,應當是頭一回拿出來用。

  他眉心一跳,想起姚杳今日的裝束。

  她素來不愛釵環,一向都是用一根發帶將發髻束起。

  而她今日用的,正是雪青色的發帶,與這截布頭一般無二。

  這根發帶,他是頭一回見她戴。

  他下意識的收緊五指。

  姚杳素來機敏,即便打不過,逃跑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現下卻被人一刀砍斷了發帶,形勢似乎比他預料的更加不妙。

  “世子,這是阿杳姑娘的東西嗎?”金玉覷見韓長暮臉色不虞,心里咯噔一下,低聲問道。

  韓長暮點點頭:“是她束發的發帶。”

  金玉倏然變了臉色,這刀都砍到腦袋上了,人怕是免不了要受傷了。

  韓長暮抿了抿唇,望向遠處,大聲問道:“還有旁的發現嗎?”

  正在仔細搜尋的侍衛們紛紛停了下來,搖了搖頭。

  韓長暮一貫沉穩的心生出焦躁不安來。

  今日的事著實是太過詭異了。

  以十二皇子為餌,一環扣一環,張開了一張巨網,等著他們這些人自投羅網。

  他們的目標到底是誰,究竟是為了追殺十二皇子,還是為了活捉姚杳。

  或者說他們根本就不是同一撥人,只是有人螳螂捕蟬,有人黃雀在后罷了。

  若如圖是十二皇子,他方才留了侍衛護送十二皇子返回行宮,個個都是尸山血海里拼出來的軍士,不說以一當十,護衛十二皇子的安危,也是尋常事。

  若所圖是姚杳,方才為了護送十二皇子離開,韓長暮并未留意到姚杳當時的情形,但現下回憶起來,這群人怕是一照面,便是沖著姚杳去了。

  這樣看來,只怕兇多吉少。

  一陣心慌襲來,韓長暮心跳如擂鼓,言語間也沉穩不在,多了些疾言厲色:“命人沿著河道仔細搜查,河底,河邊,一寸地方都不能放過。”

  金玉也知事情不妙,一刻不敢耽誤的安排去了。

  眾人且走且查,一路上發現的痕跡越來越多。

  但比那截發帶更有用的痕跡卻是半點沒發現。

  就好像姚杳和那群人從未出現過一般。

  韓長暮一行人沿著蜿蜒的河流一路下行,一直到了山腳下。

  時值黃昏日晚,山腳下已是另一番景象。

  天色還是灰蒙蒙的,但山腳下時氣比山上溫暖了許多,冰雪盡數消融了。

  山腳下雖然不及陽面那般花木葳蕤,芳草蔥蘢,但潮濕的泥土和堅硬的石縫里,還是有羸弱的野草不屈不撓的冒出頭來,給這片人跡罕至的荒蕪之地添了幾分盎然生機。

  追查到這里,各種足印痕跡,乃至車輪印子都多了起來,有些是陳舊的,有些則是新鮮的,錯亂的交疊在一起,已經無法分辨了。

  河水在山腳下拐了個彎,流經玉華山下的村子,最后流向何處,卻不得而知了。

  韓長暮的心情灰敗的厲害,他從未如此挫敗過。

  好端端的一個大活人,怎么會說不見就不見了。

  只要出現過,便必定會留下痕跡,但他們的痕跡呢?

  那些人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從而掩蓋了原本的痕跡?

  或者說,他們根本沒有刻意的掩蓋痕跡,其實是就沒有擔憂被他發現行蹤,換言之,是根本不怕被他查到行蹤!

  擺明了告訴他,這就是一個圈套,問他敢不敢往里跳!

  韓長暮冷笑了一聲。

  是圈套又如何?

  他從千軍萬馬中闖出來,行事若是畏首畏尾,早就沒命在了。

  “金玉,命內衛到附近的村鎮中仔細盤查詢問,這幾個月,尤其是圣人在玉華山圍獵的這幾日,有無陌生人出入,著重盤查長期空置但近期卻賃出去的房舍,凡有可疑之人,不必查問,直接全部鎖拿下獄!告訴各個里長,從即日起到圣人回京,若他的轄下有陌生人卻未上報,后被內衛司發現,本官可是要拿他是問的!還有,安排內衛在市集食肆醫館這些地方蹲守,記著,”韓長暮微微一頓,別有深意的冷哼:“要大張旗鼓的查,要人人自危。!”

  “......”金玉愣了一下,旋即恍然大悟:“對,對,他們這些人藏得再深,總不能不吃不喝,只要吃喝,行跡就隱藏不住了!世子這是要逼著他們自己現身!”

  韓長暮滿臉寒霜:“他們所圖不小,來的人必然不是個小數,這么多人藏身在村鎮中,若留意搜查,一定會露出馬腳來的。”

  金玉憂心忡忡的應了聲是:“世子,話雖如此,可這樣大張旗鼓的搜查,必定會驚動了圣人,圣人會不會怪罪世子為一個小小的參軍,鬧出這樣大的動靜,有失體統。”

  韓長暮倏然冷笑,笑意不達眼底:“謝三剛剛在宴席上有了動作,圣人恨不得將他碎尸萬段,我不過是體察圣意,順水推舟,替圣人徹底鏟除他的勢力罷了。”

  “不錯,謝三是個極好的借口。”金玉深以為是的連連點頭。

  韓長暮緩緩道:“不只是借口。”

  金玉愣了一下:“世子的意思是,今日之事,與謝三有關系?”他變了臉色,難以置信道:“這怎么可能呢,他現如今被關在密室里,誰都見不到,如何能謀劃算計?”

  韓長暮一派胸有成竹:“他謀劃十數年,怎么可能就這般輕易的束手就擒,我雖不知他后面還有什么謀劃,但總少不了謀朝篡位,這樣大的圖謀,自然不會是靜悄悄的,只要揪著他不放,總會有所發現的。”

  “那,阿杳姑娘怎么辦?”金玉低聲問道。

  韓長暮神情一滯,錐心之痛如潮水席卷心間,他不動聲色的握了握拳:“看眼下的情形,那些人要的是活著的她,她,暫時性命無憂。”

  “......”金玉一時無言。

  性命無憂,會不會受罪,就不好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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