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乾隆四十八年 > 第一百八十六章 大災之年
  乾隆五十年五月,河南的旱情依舊持續。

  自上一年夏秋,河南境內二十個縣遭遇嚴重干旱后,到了第二年開春雨水仍舊罕至,旱魔繼續發威,全省有65個州縣發生荒歉。災情向縱深發展,民無藏糧,十室九空。

  四月初十日,商丘永城縣午后刮起黑風,整個縣城周邊數十里如同黑夜,一直到傍晚天才放亮。四月十二日,居然下起了雞蛋大的冰雹;但此時田地中的莊稼早就旱死了,所以也根本談不上冰雹災害。

  等到了五月中旬,蝗蟲終于來了!

  這天一早剛過辰時,站在商丘城墻上的守兵發現,城外的地面上突然出現了一些土黃色的小蹦蹦,隨后越來越多,鋪的城外城內的地面上到處都是。

  緊接著,從北沙河的方向上,一團團像是低空游走的烏云飄了過來。

  年輕的兵卒看著遠處撕攪成一塊塊的東西逐漸接近,對身邊的老兵詢問道:“叔,那是啥咧?!”

  那老兵揉了揉眼睛,瞳孔突然放大,面露驚恐之色,大叫道:“蝗蟲!”

  一群群的蝗蟲黑鴉鴉地遮滿了天空,讓晴朗的天空頓時昏暗無光。它們如同狂風驟雨,起落之間,大地上一面空蕩蕩。城外那為數不多的水田里,成片成片的谷子轉眼就被吃的一顆都不剩,連谷子桿和那細長的葉片全都消失不見。原本就沒剩多少莊稼的田野被吃成了白地。

  從城里到城外,簡直如同遇到了兵燹(音同顯)。土黃色的蝗蟲所過之處,所有的樹木霎時就變成了光禿禿的樹枝,只剩下滿樹干的亮晶晶粘乎乎的昆蟲口液和黑色糞便。

  整個中原大地變得民食維艱,閭閻凋敝,數十萬家庭頓時就陷入了瀕臨滅亡的危險境地!

  嚴酷的饑饉之潮襲來,縱使強軀亦不能免衰。死傷流離,遍地發生,餓殍遍野。為了活命,饑餓的流民們不擇手段,無所不為。在鄭州、信陽等地的饑民里,已經出現了人吃人。民生危急,人倫危急,天地悲泣!

  不得不說,這個時代的清廷對于賑災的反應也十分迅速。

  二月,漕運總督毓奇上奏,請將河南、山東兩省漕糧內,截留三十萬石撥付河南。請求向河南省耕地在二十畝以下的民戶,由布政司藩庫每畝借給籽種銀五分,以資耕作,待秋收后還款。

  三月初,乾隆下旨同意。同時下令河南二十三個州縣在上一年未繳納完錢糧的,以及五十年應征錢糧的,都緩交至今年秋收后在進行。其中有受旱較重以及連年水災造成歉收的地區,再行加賑一月口糧。

  四月,乾隆下旨,對河南受災的二十三州縣中,受災最嚴重的六個縣,歷年帶征、緩征、積欠全行豁免;對次重的六個縣,豁免一半;再次一級的,豁免三分之一;災情再輕的全省其他州縣,延緩至秋收后征收。

  (說句題外話,自明代萬歷年間就引入中國的番薯,正是因為乾隆五十年到五十一年的大災,才從福建被引入到北方種植。而在這以前北方人是不吃番薯的。意不意外?)

  清廷原以為河南一地的救災措施已經完備,剛要放下心來,誰承想到了五月中的時候,山東那邊傳來消息,自上年九月以來,山東全境共有七十八個州縣干旱少雨雪;入春以后更加干旱嚴重,直到五月都不見滴雨落下,眼看麥收無望!

  為了完成趙新交待的任務,魯壽山、徐大用和王長生三人,自正月十五以后就開始各顯其能。

  魯、徐兩人先是去了阜寧,通過羅教在當地的關系,在射陽湖一帶大肆購買沿河、沿海的鹽堿荒地,購置田莊。到了三月中的時候,他二人已經在當地買了五百頃鹽堿地。用作偽裝的荒地有了,下一步就是沙船。這就要看王長生了。

  王長生通過羅教魏三的關系,在上海當地購買了五條兩千石舊沙船。之后他又從漕丁中招募了三百個山東水手,將這些沙船開到了射陽湖一帶偷偷停靠。

  魯壽山自從得知清廷的賑災令之后,就明白了這將是一場爭分奪秒的“搶人戰爭”。他和徐大用、王長生三人各自帶著手下兵分三路展開了行動。

  首先是魯、徐兩人拿著阜寧縣官府開出的落籍證明,深入河南當地,花錢買通了商丘和開封當地官府的差役和負責登記蓋印的書辦,然后就通過官辦牙媒在當地的人市上大肆買人。流民若有疑問,只說是去蘇北射陽湖一帶種地開荒。

  其次是王長生托魏三介紹了幾個運河沿線州縣的牙人,以開墾荒地為名,讓他們購買來自河南逃荒的流民家庭,再運到射陽湖一帶的田莊上,辦理交割手續。到了五月中旬的時候,他們三人已經買了近三千人,并暫時安置在田莊內耕作。

  這時山東受災的消息傳來,魯壽山命人火速南下通知王長生,讓他通過羅教的關系,以招募水手為名,在山東大量招募災民。

  “噗!”一只紅肚子的大蝗蟲被鞋底踩得稀爛。徐大用一邊在地上蹭著鞋底,一邊罵道:“狗日的!”

  一旁的牙人賠笑著說道:“徐爺,何必跟個螞蚱動氣。您這邊請。”

  這里是開封城外五里處的人市,自從開春以來,每天聚集在開封城外的災民越來越多。因為饑餓,很多人都來到這個人市上賣兒賣女,或是全家典賣。而隨著人市的興盛,很多開封本地的富戶和從山西來的商人也被吸引了過來。

  災荒之年,除了糧食,萬物俱賤。面對惡劣的形勢,普通百姓典田當物、賣房售地,以企換得活命的糧食。當家產被變賣一空之后,典賣兒女甚至全家賣身就成了最后的辦法。

  每到這種年月,便是各地縣衙的差役、書辦、牙媒,以及惡霸幫閑大發橫財之時。原因無他,不管是紅契也好,白契也罷,都需要有人作保。(在奴婢買賣交易中,保人在契約中一般很少象土地買賣契約中那樣稱之為“中人”、“說和”、“經紀”等,而是多以“包媒”、“憑媒”等名稱出現。)

  徐大用在人市上轉了一會,很快就選定了一個四口之家。而后就帶著這一家四口去了不遠處的一個席棚里,簽定賣身契約。一頓飯的功夫不到,賣身契便已寫好。

  那位收了徐大用二百斤糧食,專門充當中人的縣衙書辦念道:

  “立賣全家文。約人李二奎,同嫡妻張氏,長子李大栓,次子李小栓。因家道窮苦,艱難度日無生,今將全家四口賣與江蘇阜寧縣徐大用宅內為奴類使用。當面言明賣身價錢十二吊整。其錢李二奎親手收足,井不欠少。自賣之后任憑徐宅管教,如不受訓,只至打死無論。如若逃跑拐騙財物舛(音同喘)錯等情,自有中保人承管。恐后無憑,立此賣字為證。李二奎系祥符縣西北沙河口村民人。代字人王書才。乾隆五十年年五月二十二日,立賣身字人李二奎,同妻張氏,同長子李大栓,同次子李小栓。中保人吳良。”

  書辦念完對李二奎一家道:“你等可有異議?”

  李二奎嘆了口氣道:“木有了,全憑先生做主。”

  書辦道:“那你等就來畫押吧。”

  “先生,俺們全家不識字啊。”

  “那就按個手印吧。一個一個來。”

  李大奎一家按了手印后,先是書辦畫押簽字,然后就是那個陪著徐大用的牙人畫押。至此,一個賣身交易算是徹底完成了。一家四口才全部賣身才換得十二吊錢,這點錢眼下在祥符縣,也就夠買兩石小米的。

  徐大用收了賣身契,便叫自己的手下帶著李大奎一家去城外的大車店等候,等湊夠了五十人就雇車馬運往射陽湖的田莊上。

  說來也是無奈,在人運到田莊上之前,還不能給這些人吃飽了,否則真有偷偷跑的。徐大用之前就遇到了兩次,他也不想去縣衙告官追逃,只能吃一塹長一智;在沒到地兒之前,每人每天只能給半個巴掌大的玉米面餅子,餓不死就跑不掉。

  他又跟那個牙人在人市上轉了一會兒,正要打算回去吃午飯,就聽身后不遠處有人突然高聲說道:“你這病秧子好不曉事,我買的是你妹妹,又不是你。”

  徐大用轉身走過去一看,之間一個客商模樣的中年人正對著一個身高七尺多的漢子理論,那漢子身后還有一個小女孩,被他用胳膊回摟著。

  “這位老爺,我兄妹二人自幼相依為命。咳咳~~求您行行好,把我一起買了去,牽牛喂馬,幫您跑腿打雜都行,只求一口吃食。讓妹妹日后找個好人家嫁了。”

  那漢子一邊不住躬身哀求著,一邊回頭看著身后的女孩。

  客商道:“你這話說的好沒道理。方才我事先問過她,是她自己說典身,好換錢讓你買藥治病。怎么一轉眼就不認了呢?!再說就憑你現在這個病秧子,能干什么?只怕回去還要花錢求醫買藥,我虧不虧啊!”

  那漢子松開胳膊,單膝下跪道:“咳咳~~老爺,您若是祥符本地人倒也罷了,可您是要帶她去山西。這一去千里,俺兄妹今生怕是再難相見。當年爹娘臨終時,小人起誓要保護妹妹到她出嫁。咳咳......求求您了,老爺,把小人一并買了去吧。”

  圍觀眾人一見這漢子說的聲淚俱下,都是心生同情,便勸那山西客商好事做到底。誰知那山西客商聽了冷笑道:“好人如今難做,誰的糧食也不是大風吹來的。我買這女孩是要帶回家中做婢女的,何苦要帶個癆病鬼!況且你們看看,她是個天足,我能買她已然是做好人了!”

  眾人一聽這話,都看向那女子。女孩子被臊的深深低下了頭,撲通就跪在了地上,一雙腳直往身下縮。

  徐大用此時鉆進人堆里,見那漢子雖然高大,可臉色發黑,身體瘦削,裸露在外的小腿上和胳膊上,骨節畢現,一看就是餓的久了。

  再看他身后那女孩子,面色黑黃無光,看著倒還算清秀;頭上包著塊破布,上身穿著件破舊藍布褂子,下身是一條滿是補丁的褲子,一看就是男子的衣服。褲腳下,一雙穿著草鞋滿是泥濘的大腳分外惹眼。這姑娘雖然身材也是不矮,但瘦的就跟個竹竿似的,那藍布褂穿在她身上也是晃里晃蕩的。

  任憑那漢子如何苦求,那山西客商就是不松口。漢子見狀,又轉身對周圍人下跪,口中求道:“哪位老爺行行好,把俺兄妹一起買了去吧。只要能讓妹妹吃飽,讓俺干啥都成。”

  見女孩見自己的哥哥如此,也哭著跪在身邊一起沖周圍人磕頭。

  山西客商譏諷道:“就你這副鬼樣子,哪個敢要?哼!我這話放在這兒,除了我,沒人會買她。”

  徐大用突然開口對那漢子問道:“這后生,你多大了?”

  那漢子直起上身道:“二十三。”

  “你妹子呢?”

  “十六。”

  “你們倆身價多少?”

  一旁的山西商人一聽,立刻就對徐大用嚷嚷道:“你要干甚?這女子我已經看中了,已經叫人回去請中人了!”

  徐大用冷笑道:“我在一旁都聽了半天了。人家兄妹倆都說要一起買,你何苦要拆散人家!再說了,賣身契你寫了?押畫了?廢他媽什么話啊!”

  “你!”那山西商人被氣的臉色發青,怒道:“你算是哪根蔥?!”

  “老子就看不慣你這樣的!咋了?不服試試?”徐大用一怒,海賊的本性就露了出來。滿臉橫肉一堆,惡狠狠的盯著對方。

  見那山西商人被嚇住不再說話,徐大用對那漢子繼續問道:“你倆身價多少?”

  那漢子道:“只要老爺能讓俺妹子吃飽飯,過幾年找個好人家嫁了。俺一文不要,給老爺干一輩子!”

  徐大用臉色一緩,說道:“吃飽飯那都不叫事兒,給你妹子找個好人家也不難。”

  “癩蛤蟆打哈欠,這位好大的口氣!”那山西商人冷笑道。

  “關你屁事!滾蛋!”徐大用眼睛一瞪罵道。他回頭又對那漢子道:“我那田莊在徐州東邊,離這里幾百里遠,你二人愿不愿跟我去?”

  “多謝老爺!小人一輩子做牛做馬報答老爺大恩!”

  那漢子的妹妹微微抬頭看向徐大用,心說這人雖然一臉橫肉,看著就不善。可聽他說話,人倒還不壞。

  “那好,都起來吧。跟我去寫典契。咱們把條件都寫上,這樣你也放心。”

  圍觀的人群散去,徐大用和牙人帶著那兄妹二人又去找了那書辦,幫著寫了典契,畫了押。

  期間一問得知,這兄妹二人姓陳,溫縣人。大哥叫陳繼山,妹妹叫陳二丫。兄妹倆父母早亡,因為旱災,三月份的時候不得已賣了僅剩的兩畝薄田,想著去江蘇求活。誰知剛到開封,陳繼山就感染風寒病倒了。原想著扛幾天就能過去,誰知道越發嚴重,轉成了肺炎。

  兄妹倆先不說每日吃飯住店,光是陳繼山看病買藥就又花費不少。一來二去,手里賣地所得的那點錢就花了個一干二凈,病還沒治好。兄妹二人最后流落街頭,無奈之下只得來到人市典賣自己。

  徐大用將陳繼山兄妹帶回大車店后,便讓手下去請大夫給來看病抓開藥,又讓之前的李二奎一家幫著照看。

  如此過了三五日,眼看又買了五十個災民。徐大用這才雇了車馬,帶著買來的人口,向著射陽湖的田莊而去。

  到了這個時候,這場發生在乾隆五十年的大旱災已經擴大到了直隸的二十九個州縣,蘇北的徐州、海州一帶也是久旱不雨,導致糧價飆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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