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乾隆四十八年 > 第二百二十八章 赫哲人的小星星
  冬日里,綏芬河那曾經喧嘩的浪峰已經消失不見,變成了一面閃亮的大鏡子。富爾丹城以東的群山上,秋日曾郁郁蔥蔥的林海掉光了葉子。

  在這樣的季節里,興凱湖四周的赫哲費亞喀邊民都成群結隊的駕著狗拉爬犁外出。除了獵取為了賞烏林大會用的紫貂之外,獐狍麋鹿都是他們的獵物。有了肉吃,有了御寒的毛皮,赫哲人每天不是在火堆旁烤肉喝酒,便是躺在樺樹皮搭成的地窨子里呼呼大睡。

  在一道山梁后面的白樺林里,幾百條狗正在雪地上撒歡嬉戲。它們三個一組,五個一群,歡快在堅硬的雪地上打鬧,一些赫哲人的孩子正坐在三條狗拉著的小雪橇上跑來跑去。

  十六歲的烏希哈從木屋中走出,小臉很快就被凍的紅撲撲的。一群小狗看到她,呼啦一下就圍了上來。她穿著一件淺黃色的翻毛狐貍皮大衣,狍皮褲的褲腳扎在高腰的鹿皮靴里。頭上戴著一個水獺皮帽子,帽尖上還扎著幾縷紅藍色的絲瓔珞,看上英姿颯爽,卻又那么的俏麗。

  她俯下身子,用帶著狐貍皮手套的手胡嚕著一條條的小狗,女人的嬌笑聲和小狗的叫聲回蕩在林間。

  赫哲人自明代起,便被人稱為“使犬部”,他們最擅長的就是在冬日里駕著狗拉雪橇,在山林間漁獵為生。

  不遠處,一個穿著獸皮大氅的年輕人提著個袋子,打了一個呼哨,狗群一窩蜂的就擁了過去。那年輕人從手上的布袋子里掏出小魚干,一把一把的撒在地上。

  烏希哈回身從屋外立著的雪橇板里取出一副水曲柳做成的滑雪板,又拿起一副滑雪杖,穿好后,雙膝微微一屈,滑雪杖在厚實的雪殼上一點,就如同一只燕子般在雪地上飛了出去,只留下了一道如波浪般的雪幕。

  “烏希哈,你又瞎跑什么?別走遠了,早點回來!”木屋里,一個老者鉆了出來,沖著烏希哈的背影大喊著。

  “知道了。我又不是蹲倉的大狗熊,成天吃了睡,睡了吃的。”烏希哈嘟嘴抱怨著,身影已經沖進谷底,轉折之間,很快就越過了山梁,消失在密林深處。

  風呼呼的從烏希哈耳邊掠過,裹著獾子皮的滑雪板忽而將她帶上陡峭的山坡,忽而盤上山腰。等她玩夠了正想下山回去,突然聽到西邊傳來一聲巨響。

  “砰!”

  緊接著,一聲野獸的哀鳴傳了過來。

  “是老虎!”

  烏希哈好奇的看向西面,山谷間除了余音未散,什么都看不到。她拄動滑雪杖,從山坡飛快的滑向谷底,接著慣性,沖上了對面的山梁。

  林子里,劉勝拉動杠桿步槍的扳手,一顆黃澄澄還在冒著熱氣的子彈從彈倉處飛了出來。他飛快的伸手一抄,彈殼已經到了被握在了手套里。身邊的幾個衛兵見狀,頓時齊聲叫好。

  “真特么不容易,溜溜追了兩天。”

  十幾米外,一頭黃黑花紋相間的東北虎趴在雪地上,腹部汩汩而出的血水染紅了一大片。

  正月初四,一頭老虎闖進了富爾丹城外的一戶流民院子里,似乎是要來找吃的。

  可是富爾丹城目前還是戰時體制,一直實行供給制,不管城內城外,所有人家都去城里的幾處就餐點統一吃飯。各家別說肉了,連糧食都沒有。

  老虎把那戶人家里禍害了一遍,結果正趕上那家人回來。饑餓的老虎暴起傷人,將男主人和孩子都給咬成重傷。

  劉勝這些日子正閑著沒事,夜里聽說之后,第二天一早就帶著瑟爾丹和自己的警衛班進山打虎。一路上幸虧有瑟爾丹跟著辨認老虎足跡,十幾人追了才兩天,居然就給逮著了。

  幾個士兵此時從馬鞍袋里取出斧子和手鋸,準備伐木做個爬犁。這只老虎怕是得有200多公斤重,劉勝他們騎的蒙古馬根本馱不動。

  劉勝走到老虎旁邊,摸著柔軟華麗的毛皮,怒罵道:“好好的不在窩里呆著,你說你出來瞎晃蕩什么?!這下完蛋了吧?放著那么多傻狍子你不吃,非要去啃蘿卜,蠢貨!”

  “撲哧!”女人的輕笑聲從一顆紅松樹后傳了出來。

  “誰?出來!”劉勝端起槍,將槍口對向了發出聲音的地方,大聲喝道。幾個警衛班的士兵和瑟爾丹也端起了武器。

  “這老虎是你們打死的?你這人可真有意思,跟只死老虎講什么道理啊?”樹下淡黃色的身影一閃,烏希哈抿著小嘴,臉上帶著笑意走了出來。

  “哪來的小丫頭?怎么還會說普通話?”劉勝一臉詫異,板著臉繼續道:“讓你的同伙也都出來吧。”

  烏希哈歪著腦袋看著七八米外的這個彪形大漢,好奇的說道:“我沒同伙。我說,你這人怎么長的跟頭黑熊似的?”

  劉勝此時滿腦門黑線,裝作沒聽見。

  瑟爾丹放下手中的武器,開口問道:“這位姑娘,你是哪個部落的?怎么官話說的如此流利?”

  烏希哈“呀”了一聲,欣喜的問道:“大叔,你也是我們赫哲人?”

  瑟爾丹搖頭道:“我是庫爾喀齊人。”

  “哦,原來您是伊車滿洲。您是哪個旗的?”

  “以前是鑲藍旗。”

  “以前?那現在呢?”

  “呵呵,這姑娘,真是個好奇寶寶。”劉勝哭笑不得的自言自語著。

  “慢著!你說我什么?什么是好奇寶寶?”

  “得,我什么都沒說,我說我自己呢。行了吧?”

  “不行!今天你一定得告訴我,什么叫好奇寶寶?”

  瑟爾丹一看這姑娘如此刁蠻,連忙打岔道:“姑娘,天色不早了,你也早點回去吧。出來這么遠,家里人都該著急了。”

  烏希哈轉頭問道:“大叔,那你們呢?”

  瑟爾丹無奈道:“我們是從雙城堡那邊過來的。這老虎闖進一戶人家傷了人,我們這是出來打虎的。”

  警衛班的士兵見這俏麗女子看什么都稀奇,也就放松了戒備之心,都開始各忙各的。劉勝則回到自己的馬那里,從馬鞍袋里取出一壺白酒,抿了兩口,然后就遞給了瑟爾丹。瑟爾丹接過也抿了一口,就還給了劉勝。

  烏希哈好奇的看著這群陌生人,他們穿的衣服,手里的工具,以及身上背著的那桿奇怪的鳥槍都引起了她的好奇。不過她看士兵們都忙著沒空理她,便又來到了劉勝跟前,微笑著說道:“大個子,你是個官吧?”

  “哦?這你也猜出來了?”

  “那是。人家都在干活,就你不干,一副官老爺的派頭。”

  沒法好好聊天了!劉勝被頂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姑娘,請問你怎么稱呼?”瑟爾丹一邊幫著士兵們捆爬犁,頭也不回的問道。

  “我叫烏希哈。”

  瑟爾丹贊道:“你爹媽可真會起名字!這名字好!”

  劉勝道:“老瑟,什么意思?”

  “烏希哈,滿語就是小星星。”

  劉勝“哦”了一聲,好奇的對烏希哈問道:“小丫頭,你怎么會說漢話?”

  “我以前在寧古塔城呆過,跟著私塾先生學了兩年,官話當然會說了。”烏希哈看著劉勝手中的酒壺樣式十分奇特,銀白色的扁壺身,外面還套著一個皮套子。于是便對劉勝道:“大個子,你這個酒壺不錯。送給我吧?我拿東西跟你換。”

  劉勝呵呵一笑,道:“你拿什么換?”

  烏希哈想了一下,便懷里拿出一個小皮袋子,用手一晃,里面傳出嘩啦啦的磕碰聲。“我拿阿爾初闊其跟你換。”

  這是什么東西?劉勝好奇的接過袋子,打開一看,恍然大悟道:“原來是羊拐啊!”

  “什么羊拐!我這是狍子的。這是我小時候阿瑪幫我弄的。”

  劉勝掏出一個狍子拐骨,只見其色潔白如玉;或許是因為長期被人把玩,已經透出一股玉石般的晶潤光澤,不由嘖嘖稱奇。

  “大個子,你換不換?”

  “行。你等一下。”劉勝說完,便走到自己那匹馬跟前,從馬鞍袋里取出四個帶著皮套的不銹鋼小酒杯,又取出一個倒酒的漏斗。他想了想,又掏出一個布袋子,將酒杯和漏斗都裝了進去,連同酒壺一起遞給了烏希哈。

  “這里還有半壺白酒,都送你了。”

  烏希哈滿心歡喜的接過東西,拿在手里不住的摩挲著。

  劉勝這時道:“姑娘,天色不早了,你該回去了吧?”

  “哎呀!糟了!阿瑪要罵我了。”烏希哈急忙將東西揣進懷里,對劉勝道:“大個子,我走了。開春的時候,我和阿瑪一起去富爾丹城找你們玩。”她說完不等劉勝搭茬,又對瑟爾丹道:“大叔,開春兒我去找你玩。您怎么稱呼?”

  “呵呵,我叫瑟爾丹。”

  “哦。記住了。”

  烏希哈走到剛才藏身的地方,拿出滑雪板和雪杖,穿好后朝劉勝他們揮了揮手,隨即雪杖用力一點,沒多久就消失在了山梁上。

  “這姑娘,真有意思。”瑟爾丹嘿嘿笑著。

  又過了一會兒,運老虎尸體的爬犁扎好了,眾人一起將老虎尸體抬到爬犁上,用繩子綁緊。瑟爾丹又將爬犁栓自己的馬鞍兩側,抬頭看了看天色,對劉勝道:“趕緊走吧,一會兒先找個扎營的地方。晚上又要下雪。”

  那邊烏希哈一路滑雪往回走,剛走了一半路程,就碰上了帶著族人正在尋找她的阿瑪。

  薩哈連看著滿頭汗水的女兒,不由開口責罵道:“死丫頭!你跑哪去了?急死我了!這天都快黑了!”

  “阿瑪......”

  “算了算了,人找到了就好。大伙回吧。”一旁的族人勸道。

  烏希哈脫了滑雪板,乖乖的坐上了狗拉爬犁。他阿瑪沒好氣的瞪了她一眼,扭頭不再理她。

  夜晚,赫哲人的營地里,吃過晚飯的薩哈連正在詢問女兒白天發生的事。

  “你說他們是雙城堡來的?!”薩哈連驚呼道。

  “是啊。您剛才不是問過了嘛。”烏希哈撅著嘴,一副受氣包的模樣。

  “傻丫頭!你真是命大啊!”薩哈連長出一口氣嘆道。

  “阿瑪,怎么了?雙城堡您以前不是去過嗎?”烏希哈閃著布靈布靈的大眼睛,詫異的問道。

  “叫我說你什么好啊!你知不知道,雙城堡被一伙來歷不明的逆匪給占了!你今天碰上的那些人,搞不好就是那群逆匪!”

  “可人家挺好的啊!里面還有個庫爾喀齊人的大叔,說話可和氣了!對了!”烏希哈想起了她跟那個大個子換的酒壺,連忙從懷里取了出來,遞給了薩哈連。

  “這是什么?”薩哈連詫異的問道。

  “酒壺啊,我跟人家換的。想著您平常喜歡喝兩口,我就跟人家換了。您看,這里還有杯子。”烏希哈一邊說著,一邊擰開了酒壺蓋子。一股濃郁的白酒香氣飄了出來。

  薩哈連腹中饞蟲發作,忍不住抿了一口。一股熱流從喉嚨直達小腹,讓他覺得渾身暖洋洋的。“好酒!”

  “就是好酒,我這么辛苦幫您換來的,您還說我。”

  “你拿什么換的?”薩哈連突然面色一變,像是想到了什么。

  “阿爾初闊其啊。”烏希哈不在意的答道。

  “啥?!”薩哈連一聽就急了。烏希哈那副狍子拐骨是他在女兒小時候,從十好幾只狍子身上湊出來的。拐骨這東西在后世不過是小孩子的玩物。不過在這個時代,還是屬于占卜工具。所謂“解者為兇,合者為吉”,“珍背為吉,驢坑為兇,珍包子為大吉”。

  一般人家弄這個,都是從煮熟的羊腿骨或是狍子骨上剔下來的。可烏希哈這副是他從生肉上剔下來的,所以極為潔白。十幾年下來,這六只拐骨因為長期用于占卜,已經被血氣滋養的似玉非玉一般,十分罕有。薩哈連這些年出門打獵前,都要用這東西占卜問吉兇,非常靈驗。沒想到烏希哈居然給拿去換酒壺了!

  不行,這東西一定得要回來!

  想到這里,薩哈連不禁伸手用食指戳了一下烏希哈的腦門,氣道:“你啊你!今年都十六了,怎么還跟長不大的孩子似的!”

  烏希哈見阿瑪真生氣了,委屈的淚水流了下來。“急什么!大不了我明天去找他們要就是了!”

  次日一早,薩哈連套好狗拉爬犁,又拿了幾十張獸皮,帶著女兒一路向西,往富爾丹城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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