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乾隆四十八年 > 第三百八十六章 治道合一
  趙新實在搞不懂劉墉怎么會信心滿滿的說出這樣的話,要不是看到對方眼神清明,他準保以為劉墉是精神錯亂。

  “趙先生,換了旁人會以為我劉某人瘋了,可本官所說句句肺腑。”

  劉墉擺出一副誠懇的樣子,語氣半是和藹半是嚴厲的繼續道:“皇上英明天縱,乃千古少有的雄主,擁天下雄資,麾下生民億兆。你北海鎮有多少人?即便算上那些世代深受皇恩的各部邊民,五十萬有沒有?就算你把倭國的生民盡數擄來,不過也才千萬罷了。所謂蚍蜉撼樹,說的就是現在雙方局面。

  滅國和奪地可不一樣,眼下你趙先生從雅克薩到寧古塔,大海之東到黑龍江城,看似打下了好大一片土地,可那只是天下小小一點罷了。當年朝廷為了平定大小金川,前前后后打了快三十年,前后興兵數十萬。請問你趙先生自比大小莎羅奔和索諾木如何?你打的起嗎?

  就算你的大鐵船縱橫海上無敵,可你能開上陸地嗎?倘若朝廷下了禁海令,你們到哪兒去找糧草補給?到哪去掙銀子養兵?我皇仁慈如天,為了沿海百姓,不忍禁海斷其生計,這才讓你們的大鐵船到處鉆空子。可你真以為朝廷不敢嗎?”

  劉墉說完,看到趙新和他身邊的曹鵬都是一臉愕然,露出了一副癡呆的模樣,心想我這番話算是說到趙賊的心里去了。

  他這話的背景是乾隆在上個月發來的一道上諭,里面說實在不行就只能采取招撫策略。事實上乾隆開出的條件遠不止于此,他的上限是抬旗升郡王,世襲罔替,擇親王中一女下嫁,代價則是趙新替滿清鎮守雅克薩,跟羅剎拼個你死我活。

  那奇泰目不轉睛的盯著趙新,只見對方皺著眉瞇著眼,表情要多古怪有多古怪。

  此時坐在趙新身旁的曹鵬終于繃不住了,一臉冷笑道:“劉大人,你還記得漢人的衣冠嗎?放著好好的人不做,非要給滿清韃子做狗,你劉大人父子可真是漢族讀書人的楷模!古往今來,山東大地多少豪杰志士慷慨悲歌,抵御外族入侵,怎么會出你這么個玩意?!”

  此言一出,包括那奇泰在內的幾個八旗將官勃然大怒,有的竟然抽出刀來,厲聲呵斥。對他們而言,劉墉是朝廷的欽差大臣,代表的就是乾隆皇帝;曹鵬辱罵劉墉,就是辱罵皇上。

  “放肆!爾乃何人,竟敢口出狂言?!”

  “劉大人也是你個毛都沒長全的混賬能議論的?!他老人家清介持躬,名播海內!天下人無不服其品誼,至以包公比之!”

  “如今圣天子在位,滿漢一家,天下再無夷狄之分!”

  趙新身后的北海軍士兵早就有所準備,此時紛紛掏出腰間手槍,指著那幾名武將喝道:“把刀放下!說你呢!”

  “老子就不放,有本事你打死我!”

  “放肆!把刀都收起來!”劉墉厲聲喝了一句,回首看向一眾武將。他那一雙三角眼射出的光芒讓手下眾人均是不寒而栗。

  等他回過頭來,卻是一臉的平靜,看著曹鵬淡然道:“閣下姓曹,語帶徽腔,莫非跟歙縣曹家有關?”

  “切!”曹鵬嘴角歪了歪,心說這特么老狐貍,還真猜對了。曹鵬的祖上就是安徽歙縣曹家,也就是之前鬧著辭官不做,被劉墉借機利用的曹文埴。

  劉墉將目光轉向趙新,道:“趙先生,本官勸你們不要在滿漢之分上做文章了。如今江南連三歲小兒都知道天下滿漢俱是一家,何來夷狄之分?爾等要是想用這個來籠絡人心,恐怕要失望了。”

  趙新微笑著道:“曹鵬你這么說可就太難為劉大人了。劉大人的道德文章名揚海內,父子兩代人的清廉風骨天下人無不敬仰。朱子有云,中庸何為而作焉?子思子夏憂道學之失其傳而作也。蓋自上古圣神繼天立極,而道統之傳有自來矣。其見于經,則允執厥中者,堯之所以授舜也。”

  這話說完,在場的其他滿清官員中除了劉墉和幾個文官頓時面色一變,其他武將都不明白趙新在說什么。

  “你!”劉墉目光一凝,眼中頓時射出一道寒光指向趙新,面部的肌肉不自覺的跳動了幾下。趙新的話像一記鞭子,狠狠的抽了他一下。

  所謂罵人不帶臟字,趙新如今深得其中三味。歷史上最早明確提出“道統”概念的便是朱熹,而趙新剛才所說的便是其在《中庸章句序》中關于道統的闡述。

  自古以來,中國的士子一直秉持著舍我其誰的風骨!孟子所謂“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夫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

  趙新的話是明褒實貶,意思是你劉墉雖是所謂的大儒,父子雖然號稱清廉,可你連讀書人最重要的道統都沒了,扯什么風骨呢?士人的話語權都沒了,不是狗腿又是什么?

  話說趙新之所以能顯得這么“有學問”,其實源于他和汪中的一次深談。

  在汪中看來,自北宋以來,隨著“道統觀”的形成,天下讀書人一直實踐著“以道自任”的政治理想,憑借道統話語權與代表治統的皇權相互制衡。

  不管是朱熹還是后來的王夫之,他們都認為道統有著獨立于治統而存在的優越性,而儒家士大夫必須要有自覺保存“道統”的使命感。在儒者心目中,理尊于勢已是共識。宋明以來,儒家士子無不希冀按照“道統”的理想來整飭人間秩序,達到將“政統”納入“道統”,這便是所謂的“致君堯舜”。

  汪中當時問趙新,你以為是文字獄讓讀書人慫了,怕了,甘愿給滿清當奴才嗎?

  趙新的回答是對啊,我就是這么認為的。

  可汪中接下來的話完全刷新了趙新的認識。他說文字獄這種事古來有之,歷朝歷代屢見不鮮,只不過到了本朝最為殘酷暴虐而已,而自乾隆繼位以來更是扭曲到了極致。

  讓很多中國人引以為豪的宋代,文字獄之多數不勝數。奏邸之獄、烏臺詩案、同文館之獄、車蓋亭詩案、胡銓奏疏案、李光《小史》案、《江湖集》案等等,前后大約幾十起。

  是,刑不上士大夫,皇帝不搞抄家滅門,可他玩流放啊!古人到了煙瘴之地的南方沒有不生病的,很少能熬到大赦還鄉的。

  可是宋明時代即便士大夫們因文字獄屢遭迫害,可他們還是固守道統,用盡各種方法和皇帝分權,為什么到了清朝就玩不轉了呢?

  汪中告訴趙新,真正的原因不是文字獄,而是“治道合一”!

  隨著康熙時代皇帝“治道合一”形象的建立,儒家士子所憑借的道統“與君王共治天下”的崇高政治理想終于破滅,士人籍以批判政治的道統權和話語權喪失,由此才會被文字獄拿捏的欲死欲活。

  那些擔心“道之不行”的在朝理學儒臣在其間扮演了重要角色,他們通過“經筵講習”方式加速了滿洲貴族,尤其是清初皇帝的儒學化過程,最終完成了“征服者被征服”的歷史性轉變。

  這也是為什么很多旗人家庭的規矩比漢人還嚴還繁瑣。你不是說我們是蠻夷嗎?我就比你們漢人還要講規矩,講禮節!事實上也正是滿族權貴的漢化,才加速了“治道合一”的步伐。

  其實順治年間皇帝參與經筵的程度并不高,可是從康熙開始,隨著經筵會講的頻率逐步增多,好學的康熙對儒家文化的掌握也有了一定的自信,經筵的性質也就悄然發生了變化;從儒臣向帝王傳授漢族文化,轉換成了帝王發表自身見解并訓示漢人臣子的一種手段,士人“帝王師”的角色逐漸喪失。

  學識堪為儒者師的康熙一手以“大一統”重構華夷之辯,另一手以文化認同消解種族之別,到了雍正時期的《大義覺迷錄》才瑧于完善,同時再佐以文字獄的政治高壓,最終壟斷了對“道統”的闡釋權。

  這可不僅僅是文化解釋權,而是“真理”解釋權!

  在明清封建社會,道統就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傳統君權受到道統制約的理論失去了存在的理據,皇權意識發展到了極致,皇帝以“天下師”的角色管制平民百姓,任何對清廷統治構成威脅或不合乎帝王治統的思想言論都遭受了嚴厲打擊。

  如此一來,讀書人也就自覺舍棄了自身本應有的話語批判權。政治理想沒了,精神自由也沒了,于是士人們便只能在“私”的方面表達個人思考,這也就是清代為什么會興起“考據學”。

  士人們希圖在考據中尋求一種義理的表達,從而形成新的話語權,籍著考據的外衣能夠在“公意”之外表達個人“私意”的思考。他們借著對儒家經典的考據來間接地批判現實政治,在考據中采取比較隱晦的發表話語權的方式,一方面既可以擺脫文化專制的控制,另一方面仍然關涉著現實政治,扮演輔佐、觀察、糾正現實政治的角色。

  所以什么故國山河啊、漢人衣冠之類的都只是表象,曹鵬拿這個跟劉墉掰扯,根本說不到點上。

  其實到目前為止,盡管北海軍大勝清軍、大敗羅剎、蹂躪幕府,可乾隆也好,劉墉也好,包括很多士人其實是非常看不起北海鎮的。

  一言以蔽之,就是北海鎮沒文化!

  滿清起碼還“治道合一”,北海鎮連“道統”都沒有。不講道統,那簡直就是士人階層的敵人,比滿清還蠻夷!

  要不是趙新扯著末代趙王后裔的虎皮,李朝的人連鳥都不會鳥他。

  趙新看到火候差不多了,決定繼續添把柴。他盯著劉墉的眉心道:“劉大人,我夫人托我向您問個好。”

  “此話何意?”

  “這次你是代表乾隆來跟北海鎮談判,于公而言,兩國交戰不斬來使,所以我對您客氣。要不然......”

  “趙先生有話直說好了,何必惺惺作態?莫非你還想把老夫抓去做階下囚不成?”

  趙新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盡力使自己的語氣不那么沖動。“東臺徐沈三家兩百余口男女老少托我向你問好,您對他們的‘恩情’,我夫人十數年一日不敢忘懷!”

  電光火石間,博聞強記的劉墉霎時就想起了十一年前他在江蘇學政上經辦的那件潑天大案。他“唰”的一下猛然起身,手指著趙新,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

  “東臺一柱樓?!你夫人不是那個沈敬丹的女兒嗎?跟東臺徐家有什么......”劉墉突然反應了過來,他半是確定半是問的厲聲道:“不對!她是沈成濯的后人?!”

  趙新淡淡一笑,伸出大拇指道:“劉大人,真是好記性!說句題外話,劉大人,你知道你這輩子雖然娶了一妻三妾,盡享齊人之福。可為什么到了花甲之家,仍舊膝下無子嗎?”

  (另一時空里近代史學家馬宗霍在其《書林紀事》中有言:“石庵有三姬,皆能代筆,可亂真,外人不能辨。”書法啥的不用說了,劉墉有三個妾倒是被考證出來了。)

  此時劉墉還沉浸在對乾隆四十二年那場舊事的回憶中,于是便本能的回了句:“為何?”

  曹鵬不等趙新說話,直接搶答:“劉大人,所謂的大惡人缺德事不用作太多,一件事缺德到家了,足以斷子絕孫!”

  “唔~”劉墉只覺喉頭一股腥甜涌上,嘴角上已經掛出一絲血痕。

  話說人過六十膝下無子,是劉墉這輩子最大的遺憾。他自問這一生無愧于人,父子兩代都是操守清廉,怎么就偏偏沒兒子呢?老婆不說了,小妾娶了仨也是光打鳴不下蛋。后來實在沒辦法,這才過繼了侄兒劉錫朋,可惜也沒什么出息,連個進士都考不中。

  結果曹鵬把他心中最大的隱疾給抖落了出來。

  曹鵬還嫌不過癮,又跟著補了一句:“被說兩句就吐血,這就是大學問家的涵養?哈哈哈!我要是再說兩句乾隆的丑事,你是不是就得跳河啊?”

  “姓曹的!”

  “怎么著?想咬我?老子扔顆雷管,先幫你炸個窟窿,免得還得自己鉆!”

  “太不像話了!”一個滿清官員跺腳嘆息著。

  趙新哈哈笑著站起身來,轉頭對一臉懵圈的那奇泰道:“我之前說過,這次寧古塔的俘虜你們可以帶走一千多個,不要贖金。十天后人就會送過來,你們領走。其他的沒什么可談的!

  回去告訴乾隆,北海軍不是大秤分金銀的白蓮教和天地會,不出十年,我們的紅旗一定會插遍萬里山河!”

  說罷,他又轉頭對閉目不語被人攙扶著的劉墉道:“劉大人,下次見面,我就沒這么客氣了,請好自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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