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乾隆四十八年 > 第四百六十七章 鼠雀與草兔
  話說滿清捏著鼻子和北海鎮簽署秘密協定后,從乾隆五十四年十月下旬開始,一場朝堂大戲就緊鑼密鼓的開始了。

  不快不行啊。鄧飛最后簽約的時候跟和珅、劉墉和福長安三人說了,雷神號這半年里每個月都會來大沽口外轉一圈,以示督促之意。這可把和珅三人給氣的夠嗆,卻又無可奈何。

  然而封建王朝做事,怎么都得講個面子和程序問題。五十萬人的大規模人口流動,而且還要送這些人出海,必須要有個冠冕堂皇的說法才行。既顯得光明正大,皇上愛民如子,還不能讓民間看出來,招致天下人議論。

  總不能跟天下人說咱們打不過北海賊,讓乾隆連個萬壽節都過不踏實吧?

  于是在和珅的授意下,首先登場的是督察院湖廣道御史。

  這位在奏折里說,臣聽聞近年來川、陜、鄂三省交界多有流民聚集,盜賊復熾愈發張狂。有無業窮徒,或系流民,或為乞丐,乘機劫奪。經臣詳查,這些人其實都是無田小民,因天災才輾轉異地。而且流民中真正貧苦的,只是很少一部分,絕大多數都是年力少壯、盡可自謀生計的。

  這些人之所以會從湖北匯聚南巴老林,那是因為湖北以前曾有留養饑民的例子。于是這些小民妄圖得到朝廷的賑恤,便冒充流民,致使其他各省的游惰之民聞風而至。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他建議朝廷將這些人送回原籍種地,或是送到沿海去開墾荒地,不能讓這些人留養異地,以防滋生更大事端。

  折子遞上去后,乾隆第二天就做了批復,讓諸位大學士會同九卿詳酌速議具奏。

  接著各位大學士和九卿就登場了,大家裝模作樣的做了一番討論,僅用了一天的時間就達成一致,然后由和珅代表大家回奏。

  和中堂表示為了在萬壽節來臨向天下證明我大清江山穩固太平,皇上您的仁慈澤惠天下,我們的意見是,流民宜散不宜聚。經過我們的討論,建議把一部分人安置到蘇北射陽湖一帶;那里有大量的沿海荒地,無人耕種。

  最后乾隆批復表示同意,同時要求此事必須在六月前完成,不能影響到八月十三的萬壽節。

  同時,他任命和珅為總負責,全權處理流民遷徙事務;而和中堂又推薦了自己的弟弟和琳,于是乾隆將還是吏部給事中的和琳提升為正藍旗漢軍副都統,命其為欽差,赴四川督促辦理。

  五十萬人遷徙這么大一件事,從御史上奏本,到大學士九卿討論,再到乾隆同意并發出上諭,攏共就經歷了五天,創下了滿清建國有史以來批復速度之最。要是雍正看到兒子這辦事速度,肯定會哀嘆自己還不夠勤政。

  到了乾隆五十四年十一月初,伴隨著分赴各地的六百里加急快馬,四川總督、湖廣總督、陜西巡撫、河南巡撫、江西巡撫、兩江總督、河道總督各處都收到了上諭。

  在這份由嘉親王草擬代筆,乾隆過目認可的諭旨里,把運流民送給北海鎮一事說的冠冕堂皇,全文通篇不見“北海鎮”三個字;不知就里的人看了,還以為皇上就是單純的體恤民生,要送流民回鄉務農。

  雖說這些官員里有人之前也聽到了一些風聞,但因為清廷礙于面子,并沒有傳諭天下勤王,所以很多人收到上諭后,仍然是一頭霧水,不明白朝廷為何要大費周章。直到他們見到了和珅派來的信使后,這才紛紛了然于心。

  此時和珅權傾朝野,各地官吏無人敢得罪于他。這些信使不光是來送信,也是他派來監督流民遷出進度的。

  然而乾隆父子和一眾大臣們想的很美好,卻大大低估了三省交界的形勢復雜程度。

  南巴老林古木叢篁,茂密蒙蔽,交通往來極為不便,山內居民與外界交流也十分困難。因其地處偏遠,都是人跡罕至的地帶,三省官府在管理上鞭長莫及,所謂“入其中者,蒙蔽不見天日,稽防難周。”

  而且由于吏治腐敗,此時的川楚兩省官員貪污盛行,上行則下效,地方官吏糜然從之。他們平日只知承平恬嬉,全然不知修攘為何物。

  話說封建時代皇權不是不能下鄉,而是下鄉的成本太高。

  以川東道下屬的夔州府為例,治所奉節距離成都一千七百四十里,其所轄之大寧、巫山等縣距離成都都在一千八百里以上。

  而直隸達州則距成都府一千二百里,川北順慶府之通江、南江等縣距省治也有千里之遙。官府公文來往費盡周折,藩臬二司的政令因路途遙遠而無法及時傳達地方,對于突發事件也不能立即處理。

  由此可見,清廷如果想將南巴老林的流民一掃而空,必須是三省督撫坐在一起做好通盤謀劃,如果各省僅關注一隅,其效果必然不佳。

  問題是時間不等人,上諭里說的很清楚,這件事誰辦不好就撤誰的職。所以在欽差抵達之前,三省的做法竟然出奇一致,那就是先清掃省城和治下各府的流民乞丐,清空監獄里的囚犯。

  隨著大批衙役紛紛出動,那些叫花子也好、滯留的纖夫也好、甚至還有牢房里的囚犯,不管男女老少、有病沒病,一律全部送上船,或是經陸路押送至江蘇;再由江蘇巡撫派員,會同淮安知府,一并送抵射陽湖徐莊。

  然而不管什么樣的經,在乾隆晚期吏治腐敗的陰云籠罩下,到了下面一定會唱歪。各地州縣官員要是不趁著這個“好時機”貪腐中飽,求財納賄,那簡直是愧對自己的頂戴花翎。

  達州知州戴如煌,老昏貪墨,為完成總督大人交待下來的任務,居然派出五千胥役在其治內大索,拘押有產者無數,趁機勒索,以此彌補在任以來的虧空。只要不掏錢,一律定為流民,押送出川。

  而湖北當陽、鄖陽更是極致,他們先是派出衙役在府城、縣城各處稽查,只要口音不是本地的,而且沒有路引和保甲證明,一律充作“流民”;城內各處但凡有人口角斗毆,不論對錯,全部收押,以打成流民為名,勒索錢財。之后又派衙役進入南山老林邊緣地帶,將難以完成賦稅的村落一鍋端。

  到了乾隆五十五年初,三省竟然已經湊出了十萬流民,陸續押送出境。

  不管是纖夫、乞丐還是囚犯,這些人原本就是衣不裹體,食不果腹,一番折騰之下,很多人還沒進江蘇就已經病倒。

  沿途的各省督撫只是派兵監視這些過境的“流民”,以防這些人逃跑,流竄境內。而兩江總督衙門、河道總督衙門則派出兵丁和船只,將南到野朝洋,北至烏沙河,西至阜寧縣東五十里,東到大海的大片劃為禁地,專門用于安置三省運來的“流民”,等待北海鎮將其接走。

  下面的官吏吃飽,上面的各級道臺、臬臺、布政使和督撫也是收獲頗豐。比如湖北的百姓便將湖廣總督畢沅、巡撫福寧、布政使陳淮三人稱為“畢不管、福死要、陳倒包”。

  到了二月,隨著和琳坐鎮襄陽居中協調,再加上和珅不斷的來信督促,三省督撫在經過大量的書信往來商議后,便約定在三月三這一天同時動手。

  四川總督李世杰親自率督標中營中軍副將、川北鎮總兵、重慶鎮總兵趕到達州,調督標中營五百,會同鎮標中營、順慶營、達州營、潼綿營、太平營、通巴營等共四千人,從寧羌州、南江縣、通江縣、巴州、樂鄉縣向東,進入川東北的巴山老林。

  湖廣總督畢沅坐鎮襄陽,派督標中營四百,會同提標中營、襄陽鎮、鄖陽協、宜昌鎮、鎮筸鎮共計五千五百人,從鄖西縣、白河縣、竹山縣、房縣、興山縣、歸州向西,進入南山老林和巴山老林。

  陜西巡撫秦承恩坐鎮漢中,派提標中營一千五百,會同寧羌營、漢鳳營、漁渡路營、畧陽營兩千五百名,從羌寧、畧陽、寧陜、孝義、褒城、固城向南,進入南山老林。

  派出襄陽鎮、鄖陽協、宜昌鎮派出三千官兵進入南山老林搜捕流民,同時將轄下各府州縣的乞丐、流民全部押送上船。

  調大批商船,先是派兵押送那些纖夫出川,同時又將重慶城及周邊個險;同時又命川北鎮、官各自帶兵兩千進入巴山老林驅趕流民出山。

  農歷三月三在古代稱為“上巳節”,然而到了清代卻在漢族地區演變為“鬼節”。到了這一天老百姓除了要吃薺菜煮雞蛋,白天還要逛廟會,晚上回家后則閉門不出,在屋里放鞭炮驅邪。所謂“三月三,小鬼撂青磚”。

  那些住在南巴老林山里的流民們,都會在這一天走出大山,來到周邊鄉鎮,或是逛廟會,或是賣一些山貨,換點糧食回去。然而令他們意想不到的是,小鬼沒來,如同牛頭馬面的“官兵”卻來了。

  艷陽高照的中午時分,隨著官兵陸續發動,各地廟會上頓時雞飛狗跳、人仰馬翻,哭聲喊聲此起彼伏。不過令山民們感到驚訝的是,官兵并沒有胡亂殺人,而是用刀槍逼迫,將人聚攏后,便用繩索將其捆綁。

  被綁的人里不光有山中流民,還有很多周邊縣城村鎮來看熱鬧的百姓。然而官兵根本不管,人多了正好可以趁機勒索錢財。于是在之后的幾天里,那些被誤抓的家人便帶著保甲過來尋人,面對官兵的勒索,只得交錢領人。而那些從山里出來尋找家人的,則一律被鎖拿。

  就這樣,一船又一船的流民再度被趕出賴以棲身的家園,走上了東去的道路。

  雖說一時間民怨沸騰,但也沒有人敢于反抗。此時的三陽教還在河南、湖北東部秘密傳教,最多也只將觸角伸到了襄陽;三省交界處的秘密會黨蔓延還沒有發展到后來的龐大規模。

  說起三陽教,至今成立不過兩年,前身就是混元教。那個所謂的“明朝嫡派,保輔牛八”一說,就是由他們給鼓搗起來的。

  在另一時空歷史上曾經爆發的“川陜白蓮教之亂”,追根溯源,其實還得從乾隆三十九的“清水教之亂”說起。

  王倫之亂雖然前后不過一個月,但從清水教案暴露,浮出水面開始,已經可以看到整個華北地區,布滿了八卦教系統的“邪教”聯絡網,世代相傳,盤根錯節;很多都是從明代就開始傳播,最晚的也是從康熙初年就有了。

  而像什么收元、混元也都是從八卦教各卦分出來的。比如清水教在八卦教里就屬于“震卦”,王倫當初傳教的時候就自稱“東方震宮王老爺”。歷史上嘉慶時期的天理教作亂,震卦便是其中一支重要力量。

  乾隆五十五年四月,在荊州枝江縣城外的一處院子里,一群老百姓正跪在地上虔誠作禱。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座香案,而一個五十多歲的瘦削老者身穿法衣,手上不停的掐著訣,口中則在念念有詞:

  “至心皈命禮,信香一念周沙界,奉請--爐中香火起紛紛,香煙渺渺奏天門,請何神會何兵!奉請--香煙遍十方,請得天兵從天降,請得地兵從地臨。二十八宿分左右,三十六師護壇門,六丁六甲護吾身,八大金剛降來臨,我今焚香申召請,愿降香壇作證明......”

  這人裝神弄鬼的鼓搗一番后,院中跪著的一百多人紛紛上前,或是一串、或是碎銀,更多的則是十幾枚銅錢投進功德箱里。而在功德箱旁設有一張桌案,有兩人專門負責點驗眾人投入的銀錢,并一一在冊子上記錄。

  同時另一身穿彩衣之人則念道:“上等供養得上等身,授無上法;中等供養得中等身,授玄妙法;下等供養得下等身,授解難法......”

  眾人交完錢,又回到原處跪好,口中開始唱誦道:“木易木子真名姓,木易木子見真人。卯字金刀他來到,何時得見太平年。”

  那穿法衣的老者等眾人念了一會兒,看到站在功德箱旁的同伙沖自己微微頷首,知道今天的錢已經收的差不多了,便道:“吾有四句真言,今傳爾等,晝夜奉持,定可消災避禍。”

  跪著的眾人連忙磕頭道:“求大老爺慈悲!”

  老者一臉嚴肅,沉聲道:“習吾教者,有患相救,有難相死,不持一錢,周行天下。咒曰,一日一夜黑風起,吹死民人無數,白骨堆山,血流成海。”

  半個時辰后,人群逐漸離去,院子里終于恢復平靜。那老者此時已經換下法衣,正坐在屋里喝著茶,美滋滋的晃蕩著二郎腿。

  突然,只聽屋門一響,那老者急忙把腿放下,臉上的得意之色轉成一臉深沉、悲天憫人的模樣。

  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走了進來,對老者躬身作了個揖,面帶喜色道:“劉老爺,今天總共收了二十八兩碎銀,還有五吊三十八文制錢。”

  “嗯。”被稱作劉老爺的老者皺了皺眉,對漢子道:“還是老規矩,你們幾個取一半兒分了罷。之清,荊州這里不行,一連四五天了,攏共才收了二百多兩,我尋思再過兩日,咱們還是回襄陽。”

  漢子道:“要不是官府這幾個月大索流民,那些狗衙役和虎狼兵丁勒索,其實荊州還是挺不錯的。”

  老者到:“讓你打聽孫貴遠的事有消息了嗎?”

  漢子道:“咱們的人還沒從江蘇回來。”

  老者皺著眉道:“這事真奇了,幾個大活人怎么就突然消失了呢?”

  為了防止北海軍的大船進入渤海灣,威逼大沽口,清廷在之前的談判里將交人地點改為了射陽湖。由此一來,徐家莊便成為了天下人矚目的焦點。

  也正是在這樣一種形勢下,徐大用、張北海一行人,在乾隆五十五年三月中旬回到了射陽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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