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乾隆四十八年 > 第五百四十二章 來繳稅的牧羊人
  “咚”的一聲,正在行駛的裝甲車從車頭發動機所在的位置傳出了一聲金屬撞擊的脆響,等又開出去十米后,緩緩停在了泥濘的道路中間。

  駕駛這輛車的車長和炮手二人從頂蓋中爬出來,拿著工具將發動機蓋子打開,車長低頭檢查了半天,也不知道是哪出了毛病。

  此時頭戴鋼盔,鼻梁上還架著副墨鏡的范統從指揮位的頂蓋冒出頭來,無奈的嘆了口氣,問道:“怎么回事?”

  外蒙戰役開始后,按說范統應該和劉勝在恰克圖坐鎮指揮部,但這廝非要過一把“裝甲洪流”的癮,于是劉勝便讓范統先隨裝甲部隊先出發,兩人約定于7月9日在距離庫倫以北四百里的他沙爾臺會合。

  也真是奇了怪了,自打北海軍的裝甲車部隊從恰克圖出發后,范統就跟瘟神傍身一樣,上哪輛車,哪輛車就會出毛病。眼下裝甲部隊剛越過距離恰克圖以南310里的庫特勒那爾蘇臺,他這已經換了第三輛車了,平均每百里換一輛。

  好在范統所乘坐的不是打頭車,否則后面的車隊都得停下來等著,會影響部隊的機動行程。在檢修的這段時間里,跟在后面的十幾輛裝甲車魚貫而過,范統只留下了一輛,其他的都被他催促著繼續向南前進。

  按照行軍計劃,裝甲車部隊今天必須抵達210里外的他沙爾臺驛站。從恰克圖到庫倫的庫倫北路軍臺總共是12站,全長920里,他沙爾臺是第八站,位于哈達瑪爾山以南、哈拉河以北,距離恰克圖520里,差不多是整條線路的中間位置。

  經過和后方的機修組聯系,對方讓故障車返回三公里外的庫特勒那爾蘇驛站檢修,北海軍裝甲部隊在那里設有臨時修理場。折騰了半個多小時,故障車被留下的裝甲車用鋼纜拖著,費力的掉頭朝著庫特勒那爾蘇驛站開去。

  作為臨時修理場的庫特勒那爾蘇驛站規模并不大。這里原本有六間草房,四間用于住宿,兩間是倉庫,除此之外還有幾座牲口棚。不過遵照庫倫方面下達的“全線撤退,堅壁清野”命令,驛兵們臨走前用一把火將所有建筑和帶不走的東西都化為廢墟。

  北海軍占領此處后,將廢墟做了簡單清理;搭設了幾座帳篷,修了簡易工事,用鐵絲網在驛站周邊圍了一圈以防野獸。空場中最顯眼的是一座用鋼管和原木搭成的三米高的龍門架,主要用于吊裝發動機。

  當范統一行人抵達驛站時,天色已近黃昏,就見院子中停著一輛10噸載重的高底盤履帶運輸車。這玩意是給機修組用的,是趙新從另一時空買的,價格不貴,皮實耐用,越野通過能力毫無問題,還帶個四米多長的車斗,既能裝人又能裝維修工具和零件,絕對是十八世紀外蒙古旅行之必備神器。

  等故障車停好后,幾個維修工打開前機器蓋子,露出里面的發動機和變速箱。發動機查了,管線查了,消防系統查了,當查到變速箱時,終于找到了問題所在。

  “檔邊脫落。”維修組的領隊是趙茂,也就是趙新麾下“七武士”中的茂助。他和萬造是最早加入民政拖拉機手隊伍的,先開后修,五六年下來,經驗豐富。趙茂去年又啃完了趙新找人翻譯的裝甲車維修手冊,眼下算是北海鎮修理裝甲車和拖拉機的“頭號大拿”。

  “怎么會這樣?!”檔邊脫落可不是小毛病,范統知道搞不好變速箱也壞了。

  “應該是之前修理時沒有按照技術手冊要求預先加熱軸承,為了省事將冷軸承用大錘重擊到位。軸承檔邊砸裂了,肉眼看不見,開車以后檔邊部分逐漸脫落,導致變速箱體毀壞。”

  “真特么胡來!”

  聽到范統的咆哮,只有十九歲的車長漲紅了臉站在一旁,羞愧難當。這事就是他干的,純粹為了圖省事。

  按說組建一支裝甲部隊,首先得從理論學習開始,然后才是上車實習。然而對于文化基礎普遍不高的北海軍來說,理論學習實在晦澀難懂。雖說每個車長都配發了一本厚厚的維修手冊,可大多數人還是知其然不知所以然,對裝備管理和保障建設尚不能完全掌握。

  “小伙子,長點記性吧!”范統嘆口氣,拍了拍年輕車長的肩膀,以示安慰。處罰是他上級連長的事,范統更關心的是能不能修好。

  “能修嗎?”

  趙茂一臉輕松道:“得換個新的變速箱,正好我這還有兩套備用的,首長您就放心吧。”

  范統聽了釋然道:“那你們就加把勁,今天修好,明天一早上路。”

  隨行參謀去給恰克圖和前方部隊發報了,范統左右無事,在驛站里四下看了看,便帶著兩名警衛去了鐵絲網外一個青草覆蓋的土丘之上看風景。

  六月的大草原上風光確實無限好,落日余暉下,一望無際的綠草如同鑲上了一層金邊,綠得讓人心頭發顫;驛站東側的鄂爾坤河支流靜靜流淌,波光粼粼。在南面一公里外的河岸草甸子上,幾十頭羊正被牧民驅趕著回欄,一座新搭建的蒙古包冒著裊裊炊煙,一個小孩正跟自家的狗在門前玩耍。

  就像阿桂對乾隆說的那樣,喀爾喀蒙古不是漠南蒙古,這里九成九的人都是以放牧為生,逐水草而居,僅在科布多城才有屯田,野是清不了的。更何況庫倫北路的臺站全部坐落于水草豐美的色楞格河流域丘陵地帶,正是放牧的好地方。

  北海軍在恰克圖已經呆了好幾年了,周圍數百里內的各盟旗牧民都聽說過這支威名赫赫的軍隊;不光是打仗厲害,對老百姓也和氣。有些窮困的牧民越境捕獵放牧,北海軍的巡邏隊遇到了也不驅趕,檢查一番后就讓他們自行離去,有時還會用干糧交換對方打來的獵物。

  要知道北海軍打下東西伯利亞之前,清俄雙方對于越境捕獵行為的處罰十分嚴厲。根據《布連斯奇條約》中的規定,雙方若有人越界狩獵,被抓住后不光要沒收其獵物、武器、鞍?及一切物品,還要被打一百杖,以儆效尤。

  面對如此美景,范統很想來個詩朗誦或是高歌一曲,奈何剛開始醞釀情緒,便被四周蚊子的嗡嗡聲所打斷。夏日的大草原上越是草肥水美,就意味著蚊蟲數不勝數。得虧他和手下都是頭戴著防蚊帽,長衣長褲,身上還噴了驅蚊水,否則準保叮個滿臉包。

  當落日消失在地平線之前,已經回到帳篷內的范統接到了哨兵報告,說有個蒙古牧人牽著馬,馱著兩只捆好的羊來到了驛站外。負責駐守此處的步兵班里有個布里亞特士兵叫寶音力格,經過和對方一番詢問,才知道那牧民是來交稅的。

  “交稅?交什么稅?”范統有些詫異,北海軍沒規定牧民要交稅啊。

  “首長,是這么個情況,之前各札薩克旗主會對下面的牧民征稅,現在那些王爺臺吉們都往南跑了,牧民便來給咱們交稅了。”

  “哦,是這個啊!”范統恍然大悟,這件事他還是有所了解的。

  本時代蒙古王公和臺吉征收屬民賦稅都是實物稅,以牛羊的數量為收稅依據。牛羊的計算比例是一比五,比如有五頭牛以上或者是二十頭羊的,取一羊當稅;有四十頭羊的,取兩頭羊當稅;如果不夠五頭牛的話,就按照一頭牛取粟米三鍋來收稅。

  問題是牧民不種地哪來的粟米呢?簡單,先把羊賣了換錢,再拿錢買米。里外里,交稅前還得被盤剝兩道。

  說是這么說,但實際上,王公貴族們為了掠奪更多的財富,往往又增加臨時攤派,這些臨時攤派基本無定額,名目極其繁多,于是廣大牧民窮困日甚一日,一旦遇到自然災害,往往無法自立,要么出旗逃亡,要么就賣身為奴。

  范統隨即對哨兵道:“你去告訴那人,就說咱們北海軍沒這些規矩。羊我們可以買幾只,問他是要鹽還是糧食。”

  “是!”

  幾分鐘后,隸屬土謝圖汗部右翼左末旗的莊丁布爾固德從寶音力格口中聽到不收稅后,難以置信的張大了嘴巴。然而他心里涌起的不是喜悅,而是慌的一比,連后面買羊的話都沒聽進去。

  布爾固德之所以會這樣,用一句蒙古人的俗語就能解釋:沒有無諾顏的阿勒巴圖,也沒有無阿勒巴圖的諾顏。所謂的“諾顏”,就是領主,而“阿勒巴圖”就是平民。

  滿清統治下的蒙古人分成了四個階級:世俗領主、僧侶領主、平民和奴隸。其中平民又分成了兩個階層,第一是自由民,包括了箭丁和度牒丁。其中箭丁是兵,歸屬札薩克;度牒丁歸屬寺廟,也就是沙彌和喇嘛。第二是屬民,包括了隨丁、陵丁、廟丁、莊丁等。

  隨丁對所屬王公負擔賦役及其他義務,專屬王公,對旗沒有任何負擔;陵丁是為王公貴族守護陵墓的人;廟丁是屬于寺廟和札薩克喇嘛的;莊丁是指與門為主人從事耕作放牧的農夫。這些各種各樣的“丁”雖然不像奴隸能被領主隨便買賣和典當,但他們的地位低下,與家奴相差無幾。

  對身為土謝圖汗部右翼左末旗的莊丁布爾固德來說,北海軍既然打跑了原來的領主臺吉,占據了河岸上的大片草場,那他們就是本地的新領主,繳稅則是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事。

  布爾固德的舉動弄的門口執勤的北海軍哭笑不得,寶音力格又費了半天口舌,終于讓對方明白,北海軍是不對窮苦牧民收稅的。

  “真不收稅?”

  “不收!”聽到執勤哨兵斬釘截鐵的話語,布爾固德終于放下心來。此時他突然想起,剛才哨兵好像提到了鹽。

  “是的,我們首長說了,可以用糧食和鹽跟你買幾頭羊。”

  這下,布爾固德終于喜出望外,他面帶感激的對哨兵道:“我能不能都換點?糧食和鹽,你們要是有茶葉的話,我也想換。”

  一場交易談成,雙方皆大歡喜,范統也出來看熱鬧。當布爾固德聽說面前這位笑容可掬的胖子是北海軍的大官,當即感激的跪下磕頭,搞的范統也顧不上對方身上的腥膻味,上前將其扶起,布拉布拉的安慰了幾句。他這才知道面前這個看似中年的蒙古人剛二十出頭,兒子都有倆了,大的五歲,小的三歲。

  “你怎么沒往庫倫跑?”

  “都去那里,人太多,牛羊都擠在一起,容易生病,也沒的吃。”

  “你們旗主不管?”

  “小的又不是箭丁,憑啥放牧也要聽他的?”

  “日子過的咋樣?”

  “只要沒徭役,也能湊活。要是趕上個天災什么的,就不好說了。”

  盛夏的漠北夜晚還是挺涼的,平均氣溫才零上七度。機修組的人依舊在抓緊時間搶修,范統隨即讓炊事兵宰只羊熬湯給大家打牙祭。布爾固德見狀,隨即提出要幫忙;他從炊事兵那笨拙的動作上就看出來了,這些“菩薩兵”對殺羊并不在行。

  蒙古人宰羊有自己的一套,手法很是干凈利落,讓范統大開眼界。布爾固德和炊事兵一起把羊在一處干凈的地面上放倒平躺,然后他就用刀子在胸口下部剌出一個二寸多長的口子。隨后布爾固德將手伸進腹腔,用手指捅破羊的胸隔膜,再伸進胸腔,用手指在脊椎骨摸索到主動脈血管,一把將其拽斷。與此同時,為了讓羊血快速流入胸腔,布爾固德讓炊事兵用手捂住羊嘴,使其窒息。

  接著就是揣皮子,先中部,再上部尾部,布爾固德手法極快,只用了十幾分鐘,一張完整的羊皮就剝了下來。之后就是開膛,取內臟,然后將四肢插進胸膈膜的口內,使胸腔形成斗狀,以便把羊血集中在胸腔內。

  “快剔幾塊肉下來,羊蛋和腰子都要!”范統此時已是食指大動,空場上驅趕蚊子的篝火也升了起來,他打算烤點肉串吃。

  到了這個地步,后面的工作就都可以炊事兵來完成了。不過等布爾固德幫著炊事兵把開膛后的羊搬進伙房時,很快就被屋里的炊具給吸引住了。他望著灶臺和木架子上那些大小不一的鋁鍋,眼中露出了羨慕的神情。

  忙了好一會,直到新鮮的羊肉和大塊骨頭開始煮上,冒出香氣,布爾固德這才走出伙房。當他看到院中熊熊燃燒的篝火堆后,皺了皺眉,借著火光找到了寶音力格,哇啦哇啦說了幾句,隨即快步走到門口,一個翻身上了馬,奔著自家的蒙古包就去了。

  門口執勤的哨兵十分詫異,大聲道:“哎?他怎么連東西都不拿就走了?”

  寶音力格過來解釋道:“他說咱們的火堆里即沒放干草也沒放牛糞,煙不夠大,熏不跑蚊子,回去給咱們拿點。”

  半個多小時后,布爾固德騎著馬回來了,馬背上多了個布袋子,里面裝滿了干牛糞。他拎著袋子走到篝火前,沖正在吃著烤肉的范統躬了躬身,隨即便將半袋子牛糞倒進了火堆里。霎時間,一股濃濃的白煙便升騰而起。于是乎不僅蚊子跑了,范統也被熏跑了。

  之后為了感謝這個淳樸的牧民,范統不僅讓人給了布爾固德一袋五十斤的面粉、一斤精鹽和一包茶葉,甚至還讓炊事兵給拿了一口直徑40公分大鋁鍋送他。

  范統的舉動嚇了布爾固德一大跳,連連推辭。雖然他很想要,可金屬炊具對草原上的人來說實在太珍貴了;以往他們從晉商手里換東西,五頭羊都換不來一口小鐵鍋。在布爾固德看來,這么大的一口鍋,起碼值二十頭羊,那可是他的一半家產,實在買不起。

  不過當范統笑呵呵的將那口鋁鍋不容分說的塞進布爾固德懷里,并讓寶音力格翻譯說是送給他的,對方忽然撲身俯伏在地,一陣顫栗似的啜泣,喑啞著嗓子布拉布拉的說了幾句話,隨即便起身將大包小包的東西放在馬背上,牽著馬消失在了黑暗里。

  直到人都不見了,范統這才隨口對寶音力格問道:“他剛才說什么了?”

  “他說,往后不論在哪放牧,哪怕是千里萬里,只要用他,一個招呼就來給您賣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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