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乾隆四十八年 > 第五百七十三章 喇嘛旗來了個工作隊(一)
  乾隆五十六年的深秋時節,喀爾喀草原又到了絢爛多彩的日子,陽光打在被風搖晃的金黃樹枝上,空氣中滿是松木香。若是騎馬站在山丘上放眼遠處,是杭愛山鋪天蓋地的秋色,從草原到森林,從遠山到天邊,四周寧靜,仿佛能聽見萬木生長的聲音。

  就在這樣的一個如同油畫般的早晨,三十幾個身穿墨綠色斑斑點點衣服的騎馬者從薩布拉河的的東北方向走來。等他們來到一座小山上時,不約而同的勒馬向西南方向張望。只見在薩布拉河和烏里雅蘇臺河交匯處北岸的小山下,以五座雪白、嶄新的蒙古包為中心,散布著十幾座大小不一,看上去黑乎乎的蒙古包。

  “連長,你看,那是我家!”蒙古族新兵鐵木爾用馬鞭指著遠處的蒙古包,興奮的對身邊幾人介紹著。“到家讓阿布熬奶茶,可香了!”

  “呵呵,走!”帶隊的王連長眼看要到了,隨即哈哈一笑,馬鞭一揮,一行人隨即打馬沖下山坡。

  清晨的草原格外寂靜,野雀在曠野上穿來穿去,好像草原還沒從夢中蘇醒......

  當馬隊經過一片稀疏的白樺林時,從遠處徐徐傳來牛車在行走的吱嘎吱嘎聲。聽到這聲音,眾人都不由減慢了馬速,鐵木爾解釋道:“大概是拉水的牛車。”說罷,臉上露出了微笑。對他來說,家鄉的一切景物和聲音都是那么親切。

  果然,一個衣著襤褸的女人,趕著一輛拉水的車從南面的河岸處走了過來。鐵木爾急忙打馬上前寒喧,他自信這里隨便什么人都認識他。

  “你好啊!”

  “好,你好?”

  那趕車的女人好像受了驚的鳥兒,停了下來,用頭巾角遮住臉部,只露出兩只大而深陷的眼睛。

  鐵木爾沒認出對方是誰,他覺得應該是自己被征召去打仗后新搬來的吧。

  “我打聽一下,斯琴的家還在這附近住嗎?”

  “你說什么?誰?”女人小心而恐懼地抬起頭來,目不轉睛的盯著鐵木爾的臉。

  “斯琴,就是外號叫‘燕子’的姑娘。”

  女人的手握著牛的嚼子,一動沒動,呆傻而直愣的目光盯著鐵木爾的臉,一直沒有移開。鐵木爾感到奇怪,不由把頭上放下護耳的墨綠色氈絨軍帽往上推了一下,一縷縷的熱氣從寬闊的額頭往上直冒。

  突然,那女人的肩頭和眼角猛的抽動起來,淚水頓時糊住了雙眼。她竭力壓抑著聲音,在嘴里含混不清的叨咕著:“天哪!是……是他……鐵木爾!”

  女人“啊”的叫喊了一聲,丟下水車,向著遠處的小山上瘋狂的撒腿就跑,跑出沒多就跌倒摔了一跤,可是很快爬起來又跑……

  在她跌倒的草地上,幾縷破布條從長衫上撕落,在風中輕輕的搖動著......

  鐵木爾撓撓腦袋,心說這誰啊?他想去追她,隨即又認為對方也許是個瘋子。再說自己又不是一個人回來,還有幾十個同伴呢。這要是讓人看見幾十個大男人漫山遍野的追一個女人,那也太不像話了。于是他打馬回來,跟王連長解釋了幾句,眾人也都沒當回事,繼續趕路了。

  走了約莫一里多地,就見在前面不遠處立著一座破舊的蒙古包。包門前站著一位手柱拐杖、瘦弱不堪的老太太,她那由于牙齒脫落而萎縮的嘴唇不停地蠕動著,看去像是在做祈禱。過了一會兒,她使出全身的力氣,好不容易地邁動腳步,從左向右繞著蒙古包走了起來。

  一旁的王連長沉聲問道:“這是誰?”

  鐵木爾用結結巴巴的普通話解釋道:“連長,這是剛蓋老奶奶。她眼睛看不見,以前討了半輩子的飯,走不動了,前幾年在我們這里住下來,她,過去,嫁賣女兒,拿了點彩禮,每天就是念經、繞圈。”

  看著眼前的景象,鐵木爾突然感到心痛了起來。他記起在“訴苦會”上副支隊長米士朗曾說過的話:“那些喇嘛們讓你們祈禱,讓你們逆來順受,尋求來世的解脫,可這能拯救草原上的窮人嗎?”

  “不!”鐵木爾突然不自覺的大聲喊了出來,如同一枚被引燃的炮彈破膛而出!以致于把他自己和身邊的同伴都嚇了一跳,胯下的馬也將兩只耳朵像羊犄角似的直棱棱地豎了起來,不停的打著響鼻兒。

  “剛蓋伊吉,您好啊!”

  老太太聽到有人說話,隨即停下腳步,用很輕的聲音答了一句。但是鐵木爾沒聽見,等他再要問時,老人的嘴里又叨咕起咒語,繼續繞起了圈子。她每走一步,都要用白樺木做的拐杖探一探路。

  剛一回到家鄉,先遇見的居然是這么兩個人,鐵木爾感到有些意外,剛才的瘋女人和眼前的老太太的影子,在他腦海中交替地出現著。

  事實上在他的心里,有一個站在烏里雅蘇臺河河岸上的少女一直在閃著光,戴著一塊粉紅色的頭巾,那就是他日夜思念的斯琴......

  正在這時,王連長騎的馬突然受驚,發出嘶鳴的同時猛的向路旁閃跳了一下,幾乎將他摔下去。鐵木爾回過神來,勒馬定神看去,只見在道路上橫著一個小孩的尸體,半身埋在泥土里,半身裸露在外面。

  等眾人下馬重新將孩子的尸體掩埋好,又插了跟樹枝做了標記后,已經全沒了剛才縱馬奔馳的喜悅。一行人索性牽馬步行,不到二十分鐘便來到了一處冒著灰白炊煙的蒙古包前。

  鐵木爾還不及走到包門前,便大聲喊道:“阿布!額吉!我回來了!”

  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年男人掀開破舊的門簾走了出來,他手里提著個茶桶,顯然是剛燒好茶,把茶倒進桶里,結果當他看見鐵木爾時,手里的茶桶“嗵”的掉在地上,滾熱的茶水灑的滿地都是。

  “啊!鐵木爾......”

  緊接著,一個滿臉皺紋的女人也從蒙古包里沖了出來,看到鐵木爾后隨即兩腿一軟癱坐在地,捂著嘴哭道:“他們,他們說你戰死了......佛爺保佑!”

  鐵木爾的父親走上前來,用顫抖的手撫摸著鐵木爾結實的肩頭,然后是紅彤彤的臉,淚水隨即從干枯的眼窩中流了出來......

  一個小時后,蒙古包內外已是笑語歡聲。因為來的人太多根本坐不下,王連長干脆提議坐在外面,于是眾人在鐵木爾家的包外席地而坐。鐵木爾的父母將煮好的奶茶一桶又一桶給眾人倒上,忙的不亦樂乎。因為茶水滾燙,喝的滿頭大汗,眾人便都脫了外面的軍服,只穿了件草綠色的毛衣,而且還是邊喝邊擦汗。

  鐵木爾飽飽的喝了一頓家里的奶茶,跟父母講完了自己這一年來的經歷,聽的兩位老人咂舌不已。等他剛要問斯琴的事時,就聽到身后傳來馬蹄聲,只見十幾步外一個身穿深藍色緞面袍子的家伙正在吃驚的看著自己這些人,在他身后,還跟著七八個同樣騎馬的仆人。

  “龔古爾?”

  “鐵木爾?你沒死?哎呀!自從你跟著大將軍出征后,我們大家都盼著你早點回來,今天果然回來了,這可真叫人高興!鐵木爾,要知道在這樣多風多雨的年頭,人們都是希望英雄好漢守在自己身邊的。不是嗎?”

  對龔古爾老爺這異乎尋常的殷勤和恭維,鐵木爾實在不適應。要知道平日里在這片草原上一手遮天的龔古爾老爺,從來就沒對窮人這么平和近人過。

  身邊的戰友湊過來問道:“鐵木爾,這是誰啊?”

  “龔古爾老爺,本地喇嘛旗商卓特巴的侄子。”

  有清一代,喀爾喀蒙古地區一共有七個喇嘛旗,占據大片肥沃的草場;具體到烏里雅蘇臺所在的賽音諾顏部,則有五個喇嘛旗的封地。鐵木爾他家這里就屬于“那魯班禪呼圖克圖旗”,只不過這個旗是所有喇嘛旗里最窮的一個。

  “龔古爾老爺,我這才回家,你叫我‘英雄好漢’什么意思?我算什么英雄?只不過叫你給派去當箭丁受了一年的牛馬罪!”

  聽了這話,龔古爾奸猾地笑了。就好像一個站在崗上尋找野物線索的獵人一樣,他相信以自已機警的雙眼,幾眼就可以看到對方的骨子里。不過當他將目光在鐵木爾和他身邊的那些人身上掃了掃后,后脖梗子突然就冒出一股寒意,因為他突然感到自己更像一只被獵人盯上的獵物。

  等他仔細再一看,冷汗嘩的就冒出來了。他突然注意到在場的人里除了鐵木爾的父親,其他人都是留著近乎光頭的小寸頭,根本沒有辮子!

  “你,你,你參加反賊了?”龔古爾壯著膽子,牙齒打著冷戰說了出來。

  “你胡說!他們才不是反賊,是北海軍!”鐵木爾瞪著對方,一字一句的說著。

  “對對對!是北海軍!北海軍!”龔古爾突然笑著朝王連長躬了躬身,他已經看出來了,這個人才是領頭的。

  “敢問軍爺此來何意?”

  王連長走到龔古爾身前幾步,板著臉道:“我們是北海軍‘南下支隊’派出的工作隊,這一次,是來和蒙古老鄉們交朋友來的。”

  “交,交朋友?”龔古爾半天沒琢磨過味兒來。

  “對,走訪牧民,跟大家談談心。我們北海軍不是滿清口中的妖魔鬼怪,我們來,是給牧民減負來了,以后再也不會有攤派的差役。”

  鐵木爾順嘴補充了一句,他道:“以后天下人人平等!”

  “哦!那好,那可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貢郭爾愣了一下,突然微笑著將八字胡捋了一捋。對他說來,王連長的突然出現和他這種咄咄逼人的態度,似乎構成了一個不可解的謎!

  看來鐵木爾已經不是一年前的那個傻小子了!俗話說得好,不知道河多深,不能輕易下水。所以龔古爾和氣的道:“噢!對不住,剛才是我說錯了。王大人,您和您的手下都好好歇歇,晚上我請諸位吃飯,我倒很想聽聽北海軍的情形。”

  說罷,他便領著幾個仆人走了。

  在他們談話時,因為鐵木爾的粗魯和沒有禮貌的話語,擔心的出了一身涼汗的父母,此刻回頭來向鐵木爾有幾分責怪地搖了搖頭。

  失魂落魄的斯琴還是把水車拉回來了,她如同得了一場大病,全身虛脫,剛把拉車的牛卸下來,便邁著沉重的步子,向自己那座又破又黑的蒙古包走去,走了兩步,忽然聽見主人住的包里有人在喊:“把灰土拿去倒了。”

  她只好轉回來,走進雪白的包里。龔古爾的大老婆罵道:“拉一車水為什么這么久?是狼咬了你的腳后跟,還是種牛向你調情了?臭女人,也不看看你那個窮樣!”

  日夜聽慣了謾罵的斯琴,彎下腰把灰土箱拿出去,倒在離蒙古包不遠的灰土堆上。這時看見剛出去打獵的龔古爾和仆人,不知為什么中途返回來了。龔古爾的臉色就像大雨前的天空那樣陰森而可怕!下馬后,把馬韁繩往仆人手中一扔,便急速地走進了他父親住的蒙古包。

  “阿布!阿布!北海賊來了!鐵木爾回來了!”

  包外的斯琴聽了這話,心突然咚咚直跳,不知從哪來了一股勇氣,促使她靠近了那間蒙古包,偷聽了起來。

  “怎么?急什么!慢點說。”

  “大事不妙啊!我看他還不知道斯琴的事......我們還是把......要不我們跑吧?”

  由于過度恐懼和緊張,只是斷斷續續地聽到這幾句話,斯琴的頭就有些發暈,全身打起了寒戰,幾乎倒了下去!她咬緊牙關硬挺著,剛走進自己住的包門,就咕咚地倒在鋪著干草的地上。她兩只手痙攣的抓住一把干草,眼前出現片片火星,胸中好像燃燒著大火,嘴發干,想喝水......

  “鐵木爾,你為什么回來?為什么回來呀?!……如今我變成了這個樣子,有什么臉見你啊?……不!我任死也不能見你,不能見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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