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乾隆四十八年 > 第五百九十章 賑災是門大學問
  李弼一上來沒有告訴孔紹安應該怎么做,而是根據自己在滿清官場的經歷,詳細說了官府是怎么做的,以便使對方認識到這里面水有多深;一不留神,就是費力不討好,還會挨百姓罵,影響北海鎮的聲望。

  清代的官方救災,也被稱為“荒政”,采取的手段主要包括緩征、賑濟、撫恤、調糧這四種方式。從措施上來說,其實跟后世沒什么區別,無非是在行政執行力上不同。

  自乾隆四十六年的“甘肅冒賑案”后,包括李弼在內的一大批官員被懲處。其中處死大小官員四十七名,被革職下獄的八十二人,十一名贓犯之子被流放伊犁。連時任江蘇巡撫閔鶚元因為給其弟弟藏了三兩贓銀,也被擼了三級,并停發了三個月的養廉銀。

  然而事情過后,雖然甘肅地方官員引以為戒,不敢再虛報災荒和冒賑,但其他地方在賑災過程中的諸多弊端仍屢見不鮮,從報災、勘災,到放販、放貸、折色、調免、調緩,弊端無處不有。參與舞弊的人員,既有承辦官員、胥吏,也有里保、豪紳、富賈、生監、家丁、土棍等各色人等,舞弊手段更是花樣繁多,無所不用其極。

  孔紹安疑惑的道:“土棍是什么?逃荒的和吃飽飯的人咱們難道還分辨不出來嗎?”

  “土棍就是游手,此輩最是悍潑,為霸一方。若有賑濟施粥時,攀號喧嚷,截米爬搶。他們還會向饑戶強索賑票,不許挨家查戶,如不遂意則拋磚擲石,潑水濺泥,翻船毀橋......”

  于順插話道:“我以前還見過更絕的。二十多個人將府道上派下的人趕進一間空屋里,弄了幾桶大糞潑進屋里,不答應就不讓出來。”

  李弼苦笑道:“這里面弊端甚多。那些富戶根本不用出面,他們會從四鄉搜羅流民乞丐,或是讓家中奴仆來領即可,然后私下分潤。再者,既然去年膠東受災,常平倉內的存糧想必也不多,甚至沒有。”

  “靠!都該槍斃!”孔紹安咬著牙罵了一句,然后問道:“怎么確定那些人需要賑濟?”

  李弼看了看對方的臉色,喝了口茶潤潤嗓子才道:“審戶。一縣之地,最熟悉十里八鄉情況的莫過于戶房的人和衙役,還有就是地方上的甲長。”

  “審戶?”孔紹安問道:“是不是就是下戶清查?確定受災人數?”

  “正是。”李弼繼續道:“審戶目的有二,一是查實受災應賑戶口并造冊備案,另外就是要按照極貧、次貧兩等和大口、小口兩類發放賑票,作為日后領賑的依據。這其中的積弊除了遺漏錯報之外,衙役和先例最普遍的手段便是浮開丁口和增造詭姓假名。”

  “比如將一戶分做幾戶,或是此甲移到彼甲,戶籍冊上有名字,但其實沒人。再者就是在本戶之下多報戶數,只要買通衙役便可。比如有將鄉紳家中的奴仆、佃戶混入丁冊,妄圖冒領者;有將縣衙皂班列名的;還有將亡故之人乃至流民乞丐列入丁冊,而后私下分肥者;還有將行商、牙行之人捏作饑民代為支領者,不一而足。”

  孔紹安大致聽明白了,其實就是劃分貧困戶等級,再根據等級不同,確定賑濟的標準。既然等級劃分由官府中人來定,就有了操作空間。

  “再有就是需索與勒價。原本清廷規定,辦賑人員的盤費、飯食及紙筆錢都由公款開銷,然則藉端開銷,勒索冊費、票價之風卻屢禁不止,乃是賑災中的一大公害。查荒審戶時,口冊、販票、飯食、紙張、夫馬草料,都要按戶科派。”

  一旁的丁順插話道到:“乾隆五十一年河南大災時我就見過。差役下鄉,農戶想要報饑口必須要給‘使錢’,領取賑票要給‘票錢’。誰要是敢不給,就把誰家列入刪減戶,即便是賑災的糧食就在常平倉里堆著,可沒錢買票一樣領不到糧。”

  李弼嘆道:“正是這話,李某歸納為十四個字:惟賂是視,賂則入冊,不賂則不入冊。”

  孔紹安聽了不住的搖頭,起身在船艙里走了幾步,活動了下有些發僵的脖子,道:“還有別的么?”

  李弼隨后又講了賑災過程中那些五花八門的鯨吞手段,什么“借項克扣”了、什么“銀短分兩,錢短數目”了、什么“攙和糠批,短缺升斗”了、什么“先期征存”了等等,可謂無所不用其極,耍心眼耍的駭人聽聞。

  孔紹安聽的后脊梁直冒汗,心說要不是對方講了這么多弊端,照他之前想的去開倉放糧,很容易被那些大戶和胥吏坑的連底褲都不剩。

  眾人談了差不多有兩個小時,眼見時間不早了,孔紹安便最后總結道:“既然這樣,那就有勞李先生寫一份賑濟事項的小冊子,把那些胥吏坑蒙拐騙的手段都寫上,讓部隊和工作隊作參考。”

  “恭敬不如從命!”

  與此同時,深夜的榮成縣四門緊閉,城墻上掛著燈籠亮著火把,除了三班衙役,還有臨時征召來的一些青壯,一個個手持刀槍弓箭,緊張的注視著城外的動靜。城內各處也實行了宵禁,百姓不得隨意上街走動,各街坊都由甲長安排了人手巡夜,一旦有事就敲鑼報警。

  幾個時辰前養魚池灣內炮聲隆隆,縣城內也隱隱聽到了,之后隨著僥幸逃回來的清軍潰兵,北海軍到來的消息便迅速傳遍了大街小巷。趁著城門還沒關閉,城外的不少百姓便舉家逃進了城內避禍。

  四年前北海鎮從榮成、文登兩地帶走了近十萬人口,雖說這點人對于有著三百多萬人口的登州府來說,實在算不了什么,可走的那些人至今都沒有消息,由此也引發了民間的種種猜測。有人說那些人被短毛賣給了極北之地的紅毛,也有說是去外島上當了海賊,天天過著牛馬不如的生活,其間再加上官府的推波助瀾和民間傳言,讓膠東各地百姓都對北海鎮視若惡魔。

  縣衙的退思堂內燈火通明,坐在主位上的新任知縣楊乃銘滿臉憂慮,愁眉不展。在他的下首坐著主簿、縣學教諭,以及畢家、丁家等幾家士紳大戶和里老,一個個也都是唉聲嘆氣。

  榮成地處山東最東側,三面臨海,軍事上全靠著成山汛守備營,縣里也沒有團練。如今北海軍上來就把水寨給滅了,眼瞅著明日就要攻打縣城。雖說楊知縣已經派人去了文登、即墨等地告急,可遠水解不了近渴,明天能不能熬過去都不一定。

  “北海賊來襲,諸位可有退敵之策?”

  此時廳內眾人聽到縣太爺問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說話。楊乃銘見狀,心中又急又氣,霍然起身正要點名,就見錢糧師爺突然從門外冒了出來,沖他使眼色。他心知有事,便借口更衣去了后堂,沒過一會,那師爺果然跟了過來。

  “周師爺,方才何意?”

  “大人,此事卑職略知一二。堂下眾人其實已有主意,只不過誰也不好開口而已。”

  “哦?此話怎講?”

  “大人才來沒多久,好多內情不清楚。卑職也是方才從畢家的管家口中才搞清怎么回事。四年前北海賊來我榮成,從榮成、文登二縣擄掠走了近十萬人,有些村子走的一干二凈,形同鬼蜮。前任李知縣之后呈文巡撫大人,這才從兗州、泰州等地調撥流民補足。”

  楊乃銘眼中一亮,道:“你的意思是說,北海賊此來還是為了丁口?”

  周師爺道:“卑職以為,是不是,還得派人去跟北海賊交涉一二方可弄清。若是只為丁口,那便談好莫要攻打縣城,城外隨他們折騰。只要城池不失,縣尊也能跟巡撫大人有個交待。”

  楊乃銘奇怪道:“方才堂上眾人為何不說?”

  周師爺道:“想來都怕擔干系,只待縣尊開口。眼下朝廷對私通北海賊者處罰甚嚴,一經查實便捉拿下獄,輕者流放西北,重者抄家問斬,是以......”

  “唉!”楊乃銘嘆了口氣,心說還是沒錢,當初要是有錢活動,怎么都不會來榮成這地方。

  “本官蒙皇上隆恩,提拔委用,正當殫心竭力圖報之時,奈何手中無兵,否則真想跟北海賊血戰到底!”

  周師爺知道對方這是在犯矯情,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于是勸慰道:“大人說的何嘗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這世上是行不下去的。所謂‘趨吉避兇者為君子’,城池無恙,以后更能報效朝廷。”

  之后楊知縣獨自回到堂上,見眾人都眼巴巴的等著他,便做主讓畢、丁兩家的家主明日一早去成山汛聯絡北海軍,又當著眾人面親自給知府大人寫了封呈文,言明“退敵之策”,蓋好大印,命人連夜送往登州,幾家大戶這才一塊石頭落了地,交口稱贊楊大人一心為民,事后定當組織全縣百姓奉上萬民傘。當然了,孝敬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然而北海軍此行注定要出乎官紳們的預料。次日凌晨四點剛過,大部隊便在船上的探照燈和岸上火把的照耀下開始登岸。等換防手續交接后,昨天登陸的兩個連也隨即出動,在兩名炮臺投誠清軍的帶領下,直撲縣城。

  兩百多名北海軍跑的飛快,帶路的投誠清軍完全跟不上,最后被兩名士兵一路拽著狂奔,等抵達南門外時已經累的上氣不接下氣。

  此時城墻上的差役和青壯已輪班守了一夜,這會兒正是精神頭最差的時候,一個個困的不行,根本沒察覺有人在泅渡護城河,安放炸藥包。

  清晨六點零五分,當導火索燃燒到盡頭,只聽震天動地的一聲巨響,無數木屑向著城門內外爆開,厚重的城門上被炸開了一個大洞。城內無分男女老少,頓時就從睡夢中驚醒!

  率先沖進城的一個班迅速攻上城墻,零星的槍聲隨后便響了起來。沒過一會,吊橋便轟然落下,隱蔽在城外的北海軍隨即一擁而入。沒過多久,在南門附近家中觀察外面情況的幾戶百姓便注意到,一面紅旗已經在南門的城墻上豎了起來,正當中是一個白色的五角星,外面還有一圈凹凹凸凸的白圈,甚是奇怪......

  當天中午,坐鎮北海軍參謀部的趙新就收到了“膠東支隊”的電報。他不以為意的將電報遞還給參謀歸檔,走到墻上掛著的地圖前,對著治下的各處區域看了起來。

  1792年的趙新注定是忙碌的,先別說公事,光是家里的事就夠他忙活一氣。

  今年三月份的時候,“趙王爺”家中傳出喜訊,一直肚子不見動靜的沈璇又有了。正當沈家人和趙爸趙媽歡天喜地之地,一個從富爾丹城打來的電話又震了趙新一下,唐小也懷上了。

  得嘞!啥也別說了,鯨魚鎮的新宅子麻利兒趕緊著蓋吧!

  兩個女人都懷了自己的孩子,這讓他原本去印度轉一圈的計劃泡了湯,只能跑到安南留一下一批物資,顛顛兒的又跑了回來。

  八月初的時候,被趙新忽悠著說去西伯利亞看星星的王貞儀也和阿妙返回了北海鎮。汪中沒跟他們一起回來,而是留在了赤巖城,與江藩、久藏一起,參與北海鎮、哥薩克酋長國和沙俄帝國三方面的談判。

  經過一年多的征戰,哥薩克酋長國將地盤推進到了鄂畢河一線,南面已經和浩罕國接壤。由于有北海軍做后盾,俄國人幾次進攻都功虧一簣,最后只得尋求談判解決,順便養精蓄銳。

  不過當沙俄使團的人看到那位自稱是“彼得三世”兒子的克魯托戈羅夫出現在赤巖城的談判現場時,氣的當場抗議,聲稱這個人不走,談判就無法進行。如今三方談判已經斷斷續續的吵了兩個月,依然沒什么結果。

  趙新看地圖的時候,周圍其他人連說話聲也低了不少,生怕打攪到他。要知道之前北海軍的很多作戰計劃都是在這樣沉思不語看地圖的過程中形成的,參謀部的人都知道,趙王爺一旦琢磨上誰,估計誰就要倒大霉了。

  不過作為機要秘書的徐福南顯然是個例外,此時他大步走到趙新身后兩米外,輕輕咳了一下。見趙新皺著眉轉頭看向自己,便走到近前低聲道:“島國那邊查清楚了,趙平太和勝山傳三這一年來跟德川幕府的人經常會面,從去年年初到他年前回來,兩人一共和幕府的人見了二十三次,京都祇園甲部的巖崎館是他們碰頭最多的地方,此外還有大阪和長崎。”

  “具體談了什么?!”趙新雖然心中早有預感,可還是不愿相信。

  徐福南微不可查的輕嘆了一聲,從隨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了一沓裝訂好的冊子遞了過去。

  這是一份關于平太去年在島國活動的完整報告,里面記錄了他和幕府歷次會面的時間、地點和參加人數,相關的談話內容卻不是很詳細,有些寫的密密麻麻,更多的則是寥寥數語。

  趙新看的很仔細,等全部看完,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個多小時。徐福南注意到趙新的臉上雖然毫無表情,可攥著報告的大手卻是青筋直冒,似乎手里的那份東西重若千斤。任誰被自己的手下背叛心里都不會好受,更何況還是親信。

  “什么時候抓人?”趙新長噓了一口氣,將報告合上,卻沒有遞還給徐福南,而是緊緊的捏著在了手里。

  “咱們的人都已經就位,就等您下命令了。”

  趙新背著手走到地圖前,看著上面島國的方向沉默不語,在他身后的徐福南只覺得參謀部里的空氣緊張的令人壓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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