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乾隆四十八年 > 第五百九十七章 文登軍管會的一天(一)
  1792年9月8號的清晨六點,才睡了四個小時的孔紹安就被急促的鬧鈴聲吵醒。等他起床穿衣,刷過牙洗過臉,警衛員已經將羅漢床上的鋪蓋收拾好,放上小茶桌,擺好了早飯。

  他所住的地方是文登縣縣衙大堂后面的簽押房,而縣衙位于文登城內東北角。三天前北海軍攻進文登城時,典史鄧廷楷和靖海司巡檢黃鶴帶衙役反抗時被擊斃,縣令周履端、縣學教諭和訓導三人都成了俘虜,另外威海司巡檢張紹曾不知下落。

  知縣雖然被抓了,可家眷還住在后宅里。孔紹安也沒想著轟人走,了解到內宅里有個臨街的后門,便讓人把二堂通往內宅的門鎖了,又安排了警衛值守,他自己則將簽押房作為了臨時住處和辦公室。眼下文登縣的縣衙有了個新名字--北海軍文登軍管會,暫時下轄文登、榮成二縣。

  對于住在縣衙,孔紹安一點都不喜歡,格局逼仄,好多地方都是年久失修,一到晚上陰森森的還挺滲人。不過因為查閱架閣庫檔案方便,也只好暫住此地。他打算等寧海州和海陽兩縣打下后,再去縣城外找塊地建新的辦公場所。

  古代中國歷來有“官不修衙”的說法,除非破敗的實在不行了,才會進行修繕,而且是壞哪修哪。要知道修衙一則勞民傷財,怨聲載道,二則就是容易產生腐敗,遭人舉報彈劾;至于三么,為官一任,到期調走,憑啥我前人栽樹,讓你后人乘涼?

  孔紹安是山東人,早飯喜歡吃面,唏哩呼嚕的一碗海鮮面下了肚,感覺一晚上的干燥都被撫平了,舒坦了不少。不過等他看到條案上那一摞昨天還沒看完的賬簿文卷,不禁猛嘬牙花子。要知道古人的行文格式對于現代人來說,沒有幾個能習慣的,費眼神不說,一不留神就串行。昨天他看了一會就覺得頭暈眼花,后來找了把尺子比著,這才勉強看了下去。

  再不情愿,可孔紹安知道自己必須得耐著性子看完這些東西。要知道接管一個已成規模的縣級區域,和從無到有建立一個縣可不一樣。后者是一張白紙好作畫,缺什么找補什么;而前者必須先要搞清地方社會基層組織的構成,理解當地的賦役制度,對人口、田地、錢糧、物產、乃至文教都做到心中有數,才能著手進行改革。

  這一次北海鎮是要在膠東像釘子一樣扎下去,而不是單純的拉人。趙新對這次山東計劃的目標是--通過對膠東四縣的接收和管理,為以后積累經驗,豎標桿、立范本。

  孔紹安起身在院子里溜達了會,抽了根煙,這才回屋坐下,拿著尺子翻開戶籍賬冊剛看兩行,一股煩躁的情緒油然而生。正想著是不是讓工作隊的那些人幫著先看一遍,等整理好了自己再看時,就見門外的警衛進來報告:“總指揮,戶房的劉孟仁和刑房的于和禮都到了。”

  孔紹安心想真是瞌睡碰枕頭--來的正是時候,他想了想道:“讓劉孟仁進來,于和禮嘛......讓他過了中午飯再來。”

  “是!”

  幾分鐘后,就聽門口有人操著個煙嗓沉聲道:“小人劉孟仁,拜見總指揮大人!”

  “請進!”

  孔紹安話音剛落,就見從外面走進來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身量不高,一張國字臉,濃眉大眼,面色微黑,留著幾縷胡子,穿著件漿洗的有些發白的灰色夾袍,外罩一件深色馬褂,戴著頂由六塊黑緞子連綴制成的六合一統帽。

  此人進屋后,恭恭敬敬的走到距離孔紹安桌前三步遠的地方,直接跪地磕頭,然后頭也不抬的道:“小人劉孟仁,曾任縣衙戶房典吏,拜見老爺!”

  孔紹安回憶著之前看過的古裝劇中的場面,伸手示意道:“不必多禮,請起吧。”

  “謝大人!”

  孔紹安等對方起身后,上下打量了一番。此人從面相上看倒是一副忠厚老實模樣,不過在情報局資料里,可不是個善茬。他于是道:“劉先生,有些事我要跟你說一下。”

  劉孟仁依舊保持著十五度的躬身姿態,拱手道:“請老爺吩咐!”

  孔紹安沉聲道:“以后不要管我叫老爺,也別叫什么總指揮大人。現在文登榮成兩地成立了軍管會,我本人兼任軍管會主任,就叫我孔主任好了。”

  “小人遵命!”劉孟仁對北海鎮知之甚少,心中很是好奇“主任”是個幾品官。此時就聽孔紹安繼續道:“再有,就是麻煩你一會跟那個于和禮也說清楚,北海鎮沒有見官下跪的規矩,以后見我行拱手禮就好,不要再跪了。”

  沒有誰是天生賤骨頭,喜歡下跪磕頭的。劉孟仁聽了面露恭敬之色,身子俯的更低了一些,拱手道:“是!小人一定轉告。總指揮......哦,主任您宅心仁厚,寬以待人,實乃文登百姓之福。”

  孔紹安聽了哭笑不得,也懶得再啰嗦,指著面前的一把圈椅道:“劉先生坐吧,我正好有些事要請教你。”

  “小人不敢!主任您吩咐就是,小人一定盡心竭力。”劉孟仁以為對方就是客氣,要知道以往知縣太爺跟前都沒他坐的份兒,更別說眼前這位北海軍的大人物了。

  孔紹安也懶得再謙讓,他拿起一本賬冊,翻開兩頁,指著上面的內容道:“劉先生,我看上面說文登是六都五十里。我想請問,上面提到的都、甲、里、社這四個都是指什么?”

  劉孟仁面露微笑道:“大人言重了!小人身份低微,當不得‘請’字。您所說的其實是朝廷,哦,不,是沿襲北宋的“都甲制”和前明的“里甲制”。縣下設置“都”,都下設置“甲”,到了我朝,不......”

  孔紹安一看便道:“劉先生,你不用管那些滿清的稱謂,我也不會在意,畢竟都說了這么多年了,一時半會兒也改不過來,把事講清楚就好。”

  “是!”劉孟仁在戶房干了二十多年,之所以巴巴兒的過來見孔紹安,是想著要在“新朝”繼續當差吃糧呢!

  他用袖子擦了擦額頭沁出的汗珠,繼續道:“按前明舊制,以一百一十戶為一里,設里長;下分十甲,設甲長、保長。另外十戶為一牌,十牌為一甲,十甲為一保。至于大人您提到的“社”,其實就是‘里’,只不過山東這里習慣稱作‘社’,一般是二三十家、四五十家聚居。”

  孔紹安一邊聽一邊在紙上記,等對方說完,已經大致明白所謂的“都”其實就是“鄉”,而“里”和“社”是一回事,指的是村。

  在之前情報局的匯總資料上,提到榮成治下是三都二十里,文登則是六都五十里,到了寧海州則是八鄉七十七社,海陽縣是四鄉四十五社,不了解情況的人乍一看肯定糊涂。

  孔紹安在自己的記事本上畫了個簡單的表格,將四縣情況逐一填進去,頓時就覺得一目了然:一共是21個鄉,192個行政村。

  他拿起情報局的那份資料,翻看了兩眼又問道:“現在山東很多地方都推行了‘順莊法’,文登這里情況如何?”

  劉孟仁心中一驚,想不到對方連這個都知道,于是又是一通馬屁送上:“主任您實在是見識淵博,小人不勝佩服。文登這里從乾隆二十五年就推了此法,只是民間還是習慣用‘里社’之稱。”

  孔紹安淡淡一笑道:“論戶不論地,社、隅分劈,地籍不清。”

  劉孟仁心里頓時一凜,這才明白對方不是個“棒槌”,不由打起了十二分的小心。其實這廝之前解釋什么都啊、甲的,很多內容都是康熙五十一年以前的制度,現在雖然還這么說,其實內里早已變樣。

  話說明初為了對基層社會予以控制,便建立了黃冊里甲制度。里甲負責錢糧賦役,里社引導民間信仰和祭祀,以期達到“立教、明倫、敬身”。

  明代的“里”不是“社”,而是在高于“社”的基層組織,“社”依“里”而建,“里”的范圍決定了“社”之設置。然而,作為人丁賦役編審的“里”由于人戶與地域難以固定,到了明代中后期,里甲逐漸被圖甲取代。

  圖甲的“圖”與魚鱗圖冊有關,是相對固定的地理空間。從此里甲不再是110戶組成的編戶,而是轉變為統轄若干實體村莊的地域組織。

  “圖”的上一級就是“都”,是宋代鄉都制的遺留,按照地域劃分。在都以下有兩種建置,一是都圖,以人戶為主,屬黃冊系統;一是都保,以地域為主,屬魚鱗圖冊系統。

  清初為了穩定局勢,依舊實行黃冊里甲的戶籍管理和魚鱗冊的地籍管理制度。清廷從順治五年開始編審人丁,恢復里甲。然而,里甲制無法展現人員流動的實際情況,甲戶流失嚴重,導致賦役不均。

  直到康熙五十一年以前,清廷的做法和明代一樣,每年都采取嚴格的戶籍編審制和滾單催征,以維護里甲制的運行。直到戶籍編審與丁銀征收的矛盾日益嚴重,康熙于是推出了“滋生人丁永不加賦”。

  從這以后,各州縣的稅額基本固定。雖然自古以來的人丁編審沒意義了,可固定丁額還是存在丁稅不均的現象;官紳豪強家隱瞞人丁數量,貧苦農戶被足額上報,由此農民負擔日益加重,稅賦無法足額征收;于是當雍正即位后,攤丁入畝正式提上日程。幾千年的人頭稅沒了,雍乾時期的人口大爆發自然就開始了。

  要攤丁入地,必須先摸清田產與業主的關系,清廷于雍正六年在浙江率先推行“順莊法”,其后到了乾隆中期才開始在山東各地推行。順莊的重點在于“論戶不論地”,放棄清查土地,重點是厘清“何人交稅”,讓賦稅額落在更多的戶名上;也就是將百姓的戶名不再按里甲的戶籍,而是納入其實際居住的村莊,按村莊里的真實戶名進行催征。在后世人所共知的“村莊”一詞,就是隨著“順莊法”而出現的。

  既然順莊是對糧戶及田產進行清查,理順田產與業主的關系,那么將田產與人戶按照現居村莊編造簿冊,必然打破原有的里甲格局,于是基層的組織結構就從里與甲轉變為以自然村為單位。

  賦役制度的變革,加上人丁編審制的廢除,以及“順莊法”推行,導致清廷開始強化保甲制度,監控人員流動和鄉間犯罪;其核心在于強調對人戶的編排,要求每戶發給印信紙牌一張,上書丁口姓名,出則注明所往,入則稽其所來,但凡發現來路不明者,就要捉去治罪。由此構建了一個軍事化的基層治安制度,在另一時空的歷史上,一直延續到了1949年才廢止。

  話說回來,乾隆時期之所以在山東大力推廣“順莊法”,主要是為了解決社、隅分劈的問題,核心是如何將每年的稅賦足額征收。

  社、隅分劈,就是指從原有的村落中另立新村,不過這個村的規模不大,所以被官府稱為“隅”。有了新的納稅單位,官府當然很樂意;問題是人民群眾的智慧是無窮的,另立新隅固然有人口繁衍擴大的因素,但其目的主要是為了逃稅。

  遷出舊村,自立新隅,首先是可以逃避舊村的賦役,其次由于官府的登記具有滯后性(或者賄賂官差讓人晚登記個幾年的),這稅不就少交了很多么!

  在乾隆中期的山東,一個村居然可以劈出幾十上百個隅。這已經不是真實存在的村落,而是為了逃稅的虛名而已,由此導致用以征稅的地方基層組織紛亂如麻,而留在舊村的百姓賦役負擔便會越來越重,由此導致稅賦無法足額征收。

  這時孔紹安隨口問了一件事,頓時讓劉孟仁的后脖梗子唰唰冒冷汗。

  “既然說到這個,我突然想起順莊冊應該是一式兩本,縣衙的這本我倒是在架閣庫里找到了,至于鄉里的那本麻煩劉先生給我帶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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