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乾隆四十八年 > 第六百零四章 少年雷諾的際遇
  很多年以后,當雷諾乘坐北海鎮的商船再一次重返非洲大陸的時候,內心的滋味百感交集,他面對的是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熟悉是因為他的膚色,這片大陸是他的故鄉。一切都跟他當年離開時沒什么改變,疾病依舊在濕熱地區蔓延,干旱還是會定期導致饑荒,國王和地方部落會因為各種原因發動戰爭,成千上萬的戰俘或是被綁架來的黑人在通紅的烙印烙下了買主的印記后,隨即就被換成了槍支、火藥和紡織品。

  也就是雷諾身上穿著件帶有少校軍銜的軍服,否則他很可能會被人敲悶棍,然后送上開往安第斯島的帆船。

  不過對于已經在中國生活多年,且娶妻生子的雷諾來說,這塊土地看上去又是那么的陌生,讓他不禁悲從中來。由于當初離開的時候只有七歲,他全然記不得家鄉的位置在哪里,更關鍵是他已經完全聽不懂約魯巴語了,他唯一能記住的就是自己的本名--Laminlabake。

  然而當雷諾操著一口流利的法語,問詢了很多奴隸販子甚至于黑奴都一無所獲后,他只得來到了圣路易的郊外,滿面淚痕的跪在塞內加爾河的河岸上,面向東方,哼唱著母親當年哄他入睡的歌聲,親吻了這片土地,取走了一包泥土。

  一切的回憶都始于那個陰霾細雨的下午,再往前,不管是家人還是家鄉的村子,亦或是押送到圣路易的長途跋涉中所經歷的苦難,在雷諾的記憶里已經變成了一團模糊的影子......

  1792年10月7號,趙新他們從戈雷島坐船來到圣路易的時候,已經是他們抵達當地的次日。由于他從同行的翻譯德吉涅口中得知本地是西非最重要的黃金、象牙和阿拉伯樹膠的交易中心,所以在補充淡水和一些新鮮食物的同時,便想上岸看看。

  進入十八世紀晚期,雖然歐洲的思想家們已經從對古典中國的盲目崇拜轉為輕視和批判,可殖民地這種地方哪有什么思想家,來這里的所有人目的就一個字--錢。由于東方實在太遙遠,于是盛產茶葉和絲綢的中國在沒去過的人眼里就是遍地黃金。

  當趙新他們一行人走上港口后,很快就成了路人圍觀的對象,甚至一度造成了通行擁堵。要不是陪同的法國軍官大聲呵斥驅趕,場面會更加混亂不堪。

  令圍觀的白人所驚訝的是,趙新他們一行人并不是像畫冊或是傳聞中剃著光頭、留著根小辮子、身穿長衫的中國人模樣,而是戴著奇怪的帽子(棒球帽),面頰無須,穿著墨綠色的衣服,腰間還扎著條皮帶;除了個別幾人看著有些瘦弱,其余的人則全都是身形健壯。其中最顯眼的就是身高一米八的趙新,那個頭即便在這年月的歐洲人里也是不多見的。

  “霍夫,我怎么感覺這些家伙不像中國人啊。”

  “哦,卡林頓先生,我也沒見過中國人,以前只從那些從東方回來的人口中聽說過而已。可能就像蘇格蘭人和英格蘭人一樣,中國也有不同的人種吧。”

  “嘿~~泰勒,我記得你幾年前跟船去過東方,應該見過不少中國人吧?”

  “是的,不過我只到了澳門。那里的中國人很多,都是留著根小辮子,跟眼前這些人完全不一樣。”

  “那你的意思是這些不是中國人?”

  “這我可說不好,就跟霍夫先生說的那樣,可能中國人也有好多種吧。”

  “你瞧,他們的隊伍里有幾個法國人。也許晚上能在酒館里遇到他們,到時候可以跟他們打聽一下。”

  之后,趙新他們一行在德吉涅的引薦下,見到了本地的治安官。當得知趙新他們要前往巴黎時,那位沒落貴族出身的家伙看上去神色憔悴而沮喪。相比于遙遠的本地治理,塞內加爾這里獲得歐洲大陸的消息要及時多了。

  “德吉涅先生,我勸你們還是不要去巴黎,那里目前的局勢實在是糟糕透了。”

  “怎么說?”

  “這是前天剛剛收到的消息,一艘從勒阿弗爾過來的商船帶來的,你看看吧。”治安官說罷,便從抽屜里取出一封信和幾張過期的報紙,遞給了德吉涅。

  “天啊!他們襲擊了杜伊勒里宮!德.蘭巴拉公主也死了......他們居然還打算廢黜國王?!我的上帝,這簡直是瘋了!”

  治安官無奈的道:“是的先生,這一切太瘋狂了,讓人很難接受。”

  一旁的鄧飛聽到德吉涅和治安官的對話,隨即就和身旁的趙新耳語了幾句。趙新聽完默不作聲的點了點頭,心知對方說的應該是發生在8月10日的那場“杜伊勒里宮大屠殺”和之后的“九月大屠殺”。

  別看新鮮出爐的《馬賽曲》里歡呼自由和反抗,可革命者唱著這首歌首先做的就是入侵奧屬尼德蘭,其結果就是被奧地利人給打的灰頭鼠臉。法國人兵敗如山倒,甚至還在撤退途中把他們的將軍迪龍給宰了......

  到了9月2日,隨著凡爾登陷落,普奧聯軍司令的恐嚇傳言傳到了巴黎,恐慌情緒加劇。一場大屠殺在馬拉的兩小時煽動性演講后開始了。

  “普魯士人占領了凡爾登!貴族、教士、叛徒以及陰謀家們,都在監獄里等候他們外國主子的到來!這將會導致叛變!他們會煽動人民加入普魯士軍隊!”

  “處死這些叛徒!殺光他們!”

  所謂的“革命者”們拿著斧頭、草叉、長矛,闖入了巴黎城內的所有監獄,對所有涉嫌支持國王的囚犯實施了極為殘酷的私刑。相比那些被直接砍死、刺死、從塔樓上扔下來摔死、乃至被抬著撞爛腦袋的男囚犯,遭受百般虐待的女囚犯們下場更為悲慘。

  其中最倒霉的要屬瑪麗王后的閨蜜--43歲的德.蘭巴拉公主。“革命者”們男女齊上陣,撕爛了她的衣服,撐開她的嘴,用利器不斷敲打她的牙齒,迫使她醒過來。隨后驅使著她站起來,輪流對她施行了種種羞辱和折磨;甚至在她還醒著的時候,砍掉其手足,剖腹掏心,并舉著她的腦袋給關在圣殿堡里的王后看......

  皮膚病患者馬拉在事后得意洋洋的將屠殺的功績歸功于他本人,然而僅過了不到一年,他就被沒落貴族出身的夏洛蒂.科黛殺死在了浴缸里,真可謂報應不爽!

  想到這里,趙新忍不住脫口說出了羅蘭夫人那句著名的臨終遺言:“自由,多少罪惡假汝之名以行!”

  德吉涅雖然在廣州呆了好幾年,可跟他交往的都是十三行的商人,平時都用廣東話交流,對北方官話并不熟悉。此時他聽到趙新的感慨,便好奇的問道:“趙先生,您在說什么?”

  趙新在波旁島登上雷神號后,并沒有表露自己的身份,只說自己姓趙,是鄧飛多年的好朋友,之前一直在北海二號上呆著。北海鎮這次來了不少人,德吉涅和幾個法國軍官也不可能誰都認識,所以對此也沒有懷疑。

  鄧飛用法語解釋道:“OLiberté,quedecrimesoncommetentonnom!”

  在場的幾名法國人聽到這話全都愣住了,德吉涅喃喃重復了幾遍,隨后找了張紙記錄了下來,口中贊嘆道:“趙先生,您這話說的真好!”

  趙新微微一笑,心說一個家天下倒下了,十年后另一個家天下還會起來。這場“大革命”雖然是歷史的必然,可到頭來,所謂的革命領袖們一個個走上了斷頭臺,也成了一場血腥的人間鬧劇。就是那位羅蘭夫人死的實在有些可惜了。

  哎喲!趙新這時突然反應過來,心說我把人家的名言給說了,萬一傳回巴黎,羅蘭夫人到時候要說點啥呢?

  從治安官的辦公室離開后,趙新一行人便在本地官員的陪同下,去城內的市場上轉了一圈,在看了幾家商鋪后,他便在其中一家購買了五十根象牙和百十袋阿拉伯膠。

  店主在和鄧飛談好價格后,問道:“請問您打算用什么支付?埃居還是英磅?又或者是瑪利亞特麗莎銀幣?”

  鄧飛微笑道:“你要茶葉嗎?純正的武夷BOHEAthé,品質非常好。”

  那店主面色一喜,笑著道:“哎呀,我差點忘了你們是從東方來的了。讓我算算......你可以用十五箱茶葉交換。”

  “我們的船停在戈雷島那里,稍后我會讓人把茶葉送過來,咱們可以在港口上完成交易。”

  “好的!”店主很高興,象牙和阿拉伯膠在本地不怎么值錢,可茶葉就不同了。說話間,他看到一個熟悉的面孔正好走進店里,于是便笑著道:“嘿,卡林頓先生。我剛做成了一筆大買賣,十五箱上好的武夷BOHEAthé,帶回英國就能賺一筆,你要不要?”

  卡林頓聽了眼睛一亮,走過來道:“這倒是樁好買賣,可我沒有多少現錢,剛收了一百多個奴隸,要不我把奴隸押給你?”

  店主一聽臉就耷拉了下來,搖頭道:“我只是個開店的,要奴隸有什么用......”

  他停頓了一下,轉頭看向正在和趙新說話的鄧飛,隨即走了過去,趁著兩人說話停頓的工夫,語氣和藹的道:“先生,有件事想和您商量一下,不知道您是否愿意聽我嘮叨兩句?”

  “你說。”

  “是這樣,您能給我茶葉,我非常感激。可我就是個小生意的商人,名下也沒有船,所以就想著把茶葉賣給這位卡林頓先生。哦,他是英國人,英國人對東方的茶葉情有獨鐘,這您是知道的。”

  “你繼續。”

  “卡林頓先生現金不足,不過他剛收了一批不錯的黑奴,您是否有興趣?我可以保證,卡林頓先生的貨都是非常不錯的,帶回去稍加調教,不管是種地還是當仆人,一定會滿足您的要求。”

  鄧飛聽完頓時滿臉愕然,心說我就是買點象牙而已,怎么突然扯到黑人奴隸身上去了?當一旁的趙新聽完解釋,眉梢微微一跳,隨即對鄧飛道:“不如先去看看,也算長長見識。”

  就這樣,半個多小時后,趙新一行人便來到了圣路易郊外,位于塞內加爾河入海口附近的一處河岸上,店主所說的“倉庫”也在這里。

  “這,這是倉庫?”

  當趙新和鄧飛一行人看到那一座座低矮、昏暗、潮濕的半地下小屋時,全都愣住了。然而當卡林頓的手下打開一間窄小的屋門時,一股夾雜著濕氣的惡臭撲面而來,差點把趙新熏一跟頭。等他接過手下人遞來的手電,用袖口捂住鼻子,在幾個白人驚奇的目光下向屋內照去時,趙新渾身的寒毛都炸起來了!

  這是一番什么樣的景象啊!屋子里的所有的黑奴不分男女,不分年齡,一個個赤身裸體蹲坐在污穢里,脖子上全都戴著一個鐵套,并通過鐵鏈兩兩相互系在一起,而他們的腳上還戴有沉重的腳鐐。所有人的臉上充斥著的,全都是恐懼和極度絕望!

  此時鄧飛還環顧四周,只見而在河岸邊的幾座崗樓下面,有幾座高約一米五的四方形石墩。在石墩的旁邊,正有幾個奴隸趴在臺面的凹處低頭喝水。由于他們的手腳都被牢牢鎖在了石墩四面的鐵環上,手腳無法動彈,所以只能跟牛馬一樣拼命伸頭才能喝到。

  隨行的焦循和黃承吉二人看到如此景象,均是相顧愕然。滿清治下雖有人市用于買賣人口,可也沒有那個人牙會這么對待自己的“貨物”。兩人仔細的觀察著周圍的一切,包括建筑的形制,黑奴們的慘狀,準備回到船上就將其記錄在冊。

  由于屋子并不大,隨著手電光芒的移動,趙新很快便看到了一個蜷縮在角落里的孩子。

  “他怎么了?”

  聽到這個高個東方人用英語說話,奴隸販子卡林頓愣了一下,隨即笑道:“原來你會說英語。你手里那個東西是什么?我還從沒見過這樣的東西,我可以用三個,不,五個奴隸跟你交換。”

  說話間,他捂著鼻子走到小屋門口,順著手電光線看了眼,感到情況有些不對,隨即沖身后的手下道:“去看看最里面的那個小東西,好像是病了,該死的,他可別把這一屋子貨都給傳染了!”

網頁版章節內容慢,請下載好閱小說app閱讀最新內容

請退出轉碼頁面,請下載好閱小說app 閱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