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乾隆四十八年 > 第六百零七章 蒙昧與智慧共存
  在另一時空里街道寬敞、美輪美奐的巴黎,其實是十九世紀中期巴黎市長奧斯曼的杰作。他用了十幾年時間,將整個城市從上到下進行了全面改造,才有了如今的雛形。至于此時巴黎么,它依舊是一個從中世紀遺留下來的傳統城市。古老的建筑旁隨處可見一間間木棚,破舊不堪;街道狹窄擁擠,污水橫流,人畜糞便滿地,到處散發著惡臭,以至于國王都不愿在城里住。

  有句老話怎么說來的?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

  從勒阿弗爾登岸開始,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就在趙新的左右揮之不去;等參加過了一場由市長、議員和花枝招展的女人們共同出席的晚宴后,他的鼻腔里又被濃烈的香水味所充斥。到了第三天一起床,已經多年不犯的過敏性鼻炎終于找上了門。

  好了,這下啥都聞不到了......

  長長的馬車隊進入巴黎市區的時候,受到了無數聞訊而來的市民的夾道歡迎。巴黎的“無套褲漢們”好奇的打量著來自東方的“無套褲漢”,當他們看到坐在篷式馬車里向他們招手的中國人居然真的穿著直筒長褲,頓時就爆發出熱烈的歡呼。只有一些見多識廣的商人感到奇怪,因為眼前這些中國人的穿著打扮乃至精神面貌,跟那些瓷器和畫冊上的中國人完全不同;最關鍵的就是沒有那根小辮子!

  北海鎮的一眾人里,除了趙新和鄧飛,包括焦循、黃承吉、額魯在內的其他人,對于眼前沸騰般的場面都是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除了偶爾露出笑容,揮揮手致意。要知道他們之前在勒阿弗爾已經經歷過一次近萬人圍觀的場面了,眼下不過是小巫見大巫而已。

  “焦先生,這個地方可真夠臟的,比咱們北海鎮差遠了!”

  聽了額魯的話,焦循微微點頭,對此言深以為然。身旁的黃承吉指著一處建筑道:“這里的房子看上去倒是風格別致,也不知內里如何。”

  額魯接口道:“我看都一個樣,跟那個勒阿弗爾差不多。”

  黃承吉反駁道:“額營長,此地乃一國之都,怎么能跟港口一樣呢!理堂兄,你說是不是啊?”

  此時焦循的心思完全不在談話上,他之所以愿意跋涉萬里來到西方,除了想一覽風物,另外還想見識一下趙新口中的歐洲數學家。在北海鎮孜孜苦學的日子里,埋頭數學的焦循在馬卡留斯和費拉蓬托夫的幫助下,看了不少17~18世紀歐洲數學家的著作。要不是讓他極為推崇的歐拉已經在九年前去世,他真想給對方寫封信。

  沒錯,飽讀四書五經的焦循最大興趣不是做官,而是鉆研數學。尤其是在受到親人陷害,被趙新和王遠方營救出來后,焦循對人性的看法愈發悲觀,此后便一頭扎進書本里,諸事不問。

  憑著早年學習易經和算術的良好基礎,焦循這兩年已經把北海鎮所有的基礎數學書都看了一遍,而小學校的那幾位老師也有點不夠教他的了。趙新得知情況后,抽空和焦循做了一次深談。他說你既然無心仕途,那么就幫我做件事吧。

  對于全家的救命恩人,焦循自然要報答,他連問都沒問,只說不違人倫道義就行。趙新說給你兩年時間,籌備北海鎮的第一所高等學院,你來當校長。眼下北海鎮有小學,有技校,但還沒有一座傳授高階知識的學校。

  學院的文科完全不用擔心,“新揚州八怪”里的絕大部分人都是這個時代的經學大家;而理科就太弱了,不管是王貞儀還是焦循,其水平最多就是后世的高中數學,甚至在某些方面也就夠初中水平。

  就在趙新思來想去是不是從另一時空再招點人的時候,德吉涅正好去了巴城求援。如此一來,趙新的目光自然就落在了本時代歐洲的那些數學家身上,焦循和黃承吉也就跟著來了。

  在塞內加爾的時候,當焦循從趙新那里得知巴黎發生了大屠殺,心里就有些七上八下,也不知道能不能見到趙新說的那幾位數學大家。

  話說“法國大革命”時期的數學家有六位最出名,也被后人稱為“數學六杰”。剛剛結婚的拉格朗日,擔任國民公會議員的孔多塞,目前擔任海軍部長并在日后倡導創辦“巴黎高等理工學院”的蒙日,日后擔任法蘭西學院數學系主任的拉克魯瓦,被稱為“勝利的組織者”的拉扎爾.卡諾,以及最早預言宇宙黑洞的拉普拉斯。

  盡管他們都是十八世紀的人,可其成就即便在后世也都是一流的;也正是這些人的研究和理論,奠定了近代數學的基礎。

  要知道人類歷史上三次工業革命,沒有數學家們的參與和數學理論的應用是不可能完成的。北海鎮治下的中國要想傲然于世,更需要大量的數學人才。

  哦,對了!還有一位,那是方化在趙新臨行前親自找上門,強烈要求他必須挽救的一個人--拉瓦錫。

  正在不停向道路兩側人群揮手致意的趙新,看著窗外的那一張張面孔,破舊的街道,腦海里突然就涌現出狄更斯在《雙城記》開頭的那段話:

  “時之圣者也,時之兇者也。此亦蒙昧世,此亦智慧世。此亦光明時節,此亦黯淡時節。此亦篤信之年,此亦大惑之年。此亦多麗之陽春,此亦絕念之窮冬。人或萬物具備,人或一事無成。我輩其青云直上,我輩其黃泉永墜。”

  坐在他對面的鄧飛聽了,開口道:“我發現你自從跟汪中拜師以后,說話越來越文縐縐的了。你這又叨咕什么呢?”

  趙新問道:“《雙城記》開頭的那段話,你沒看過?”

  “中學時好像看過,早不記得了。”

  一旁的德吉涅好奇的問道:“趙先生,您是在念詩嗎?能不能讓鄧將軍翻譯成法文讓我也欣賞一下?”

  趙新想了片刻,隨即磕磕絆絆的用英文重復了一遍,還不等鄧飛翻譯完,德吉涅整個人都呆住了。過了好一會,他看著馬車外的場面,回想著之前聽到的巴黎城內發生的事,嘴里反復嘀咕著“蒙昧智慧”、“光明黯淡”之類的話,目光愈發黯淡起來......

  北海鎮一行人的下榻之地,被巴黎市議會安排在了孚日廣場東南角單元樓里。兩棟樓房是聯排相鄰的,算上閣樓一共有四層,紅白兩色的外墻加上深藍色的屋頂,再輔以洛可可風格的裝飾,從外表看非常不錯。這里是城內的富人區,治安良好,周圍綠樹成蔭,環境優美,跟趙新他們之前看到的那些破爛街區完全不同。

  眾人下車后,那位專程前往勒阿弗爾迎接北海鎮使團的特使,即現任外交及軍事部長皮埃爾.勒布倫的秘書--亨利.通杜殷勤的介紹道:“先生們,這里以前是某位伯爵的宅邸,不過他已經跟著普羅旺斯伯爵灰溜溜的逃去了布魯塞爾,所以國民會議將這里沒收,劃入公共財產。在我出發前,市長維爾納夫閣下為了歡迎諸位的到來,已經命人將這里打掃一新。”

  亨利.通杜說罷,又叫過著正站在門口列隊迎接的一排人介紹起來。

  為了歡迎遠道而來的大財神......咳咳,是友好代表團,巴黎市長居然還安排了兩名曾為貴族服務的專職管家--帶著假發、穿著及膝短褲和絲襪的那種、十幾個手腳麻利的傭人、數名廚師以及四名馬車夫。

  趙新和鄧飛掃視了一下,隨即假模假樣的點點頭。兩人對視了一眼,鄧飛便拉著亨利.通杜去一旁低語了起來。過不多時,亨利.通杜沖鄧飛微微一躬身,走到兩個管家跟前吩咐了一通,幾個廚子和一半的傭人立刻就失業了。

  趙新走到一名管家面前,用英語問道:“會說英語嗎?”

  “會一點,先生。”

  “叫什么?”

  “奧古斯德.布衛,先生。”

  “嗯?!以前干過油漆匠?”

  “先生您真會開玩笑。”布衛用笑容掩飾著尷尬,心說這位從哪看出我祖上是油漆匠的?難道是通杜先生說的?他不可能知道的!

  “好吧。我不管你做沒做過油漆匠,其實我也不關心這個。”趙新說罷,從隨身的挎包里掏出一個裝有三十多個半塔勒銀幣的皮袋子,遞給布衛道:“去,把這些錢給那些失業的家伙分了,別讓他們空歡喜一場。”

  布衛詫異的接過錢袋子,心說真夠沉的。他走到那些眼巴巴看著且不愿離去的仆人們跟前,道:“中國人可真有錢!瞧,這是他們賞給你們的,說不能讓大家白忙一場。”

  聽說要發錢,正在沮喪又不甘心離去的眾人立刻圍了上來。布衛給他們每個人發了兩枚銀幣,大家頓時喜笑顏開,至少一周內自己和家人都不用挨餓了。而留下來的人看到“中國老爺”對走的人都如此大方,那么到時候給自己的肯定只多不少,于是搬運東西也更加賣力起來。

  趙新這么做是有意為之,除了要保持東方人的神秘感,他還想通過一件件小事給巴黎人一個印象,他們是一群與人為善的人,日后城里出了什么怪事也不會懷疑到他們頭上。

  之后在布衛的引領下,趙新一行人走進屋內,發現里面的家具陳設十分華麗,走廊和各處房間客廳的墻上都貼著帶有中國風的花鳥壁紙。趙新伸手摸了摸,發現居然是緞子面的。

  一旁的布衛介紹道:“先生,這些壁紙都是從廣州運回來的,其他房間里也都是一樣,只是紋飾不同。”

  趙新心說我滴個乖乖,這得花多少錢啊!此刻他想起在街上的那些破衣拉撒的底層平民,不禁搖了搖頭。

  布衛還以為趙新不喜歡,忙道:“先生,你要是不喜歡這些,我可以找人給換了。”

  “不用。就這樣吧。”

  當趙新被布衛帶著在樓上樓下轉了一圈后,最令他擔心的事發生了,整棟房子里只有一個浴缸,最要命的是沒廁所,只有幾個跟木箱子一樣的馬桶!考慮到十八世紀歐洲人的公共衛生水平,以及貴族們因私生活的混亂而導致的某種疾病,趙新決定打死都不用這玩意!

  雖說這次來巴黎不是專門來上廁所的,可兩百多號人每天的吃喝拉撒真不是個小問題......

  “布衛,有個小問題我想問一下。”

  “請您吩咐,先生。”

  “這個馬桶每天怎么處理?”

  “先生,這不是您該操心的事。不過您既然問了......每天早上有專人來收。”

  “哦!那么那玩意......你明白的,會怎么處理?”

  布衛轉頭看了看身后,低聲對趙新道:“一般是運到城外找地方倒了,要是沒人注意的話,那些人也會偷偷倒進塞納河。”

  “好了,我明白了!”

  亨利.通杜在臨告辭前告訴鄧飛,晚上七點會有馬車來接他們,國民公會的主席埃利瓜代特將設晚宴,歡迎他們這些來自中國的客人,屆時包括國民公會中的很多重要人物都將出席。

  一行人折騰半天安頓下來后,趙新隨即讓額魯請鄧飛和德吉涅來自己的房間開會開會,另外樓梯口還安排了兩個士兵放哨,以防管家或是仆人不請而至。

  德吉涅的家在巴黎,他父親在大革命前一直擔任法蘭西學術院敘利亞語系的主任。此刻他首先要做的就是回家去看看,順便打探一下關押著國王一家的圣殿堡的情況。

  趙新道:“最好能找到城堡內外的平面圖。錢不是問題,一定要小心。”

  德吉涅想了想道:“其實圣殿堡離這里并不遠,走路過去十幾分鐘就到了。我可以坐馬車假裝路過先看一眼。至于地圖,皇家圖書館里肯定有,這個就得讓我父親想辦法了,他以前擔任過東方語的秘書和翻譯。”

  鄧飛補充道:“巴黎城里太亂了,你出門的時候最好帶上槍,以防萬一。”

  坐船來的這些天里,特戰營的人每天都會對海里的目標練習槍法,德吉涅有時會來到甲板上跟著打兩槍,時間久了,他對北海鎮的左輪手槍用的也非常熟練。

  “好的。我晚上七點前一定回來,跟你們一起參加晚宴。”

  趙新皺了皺眉道:“你那貴族身份沒問題吧?”

  德吉涅道:“有什么問題?我家連封地都沒有。再說我可是促成你們來訪的功臣,國民公會那幫家伙不會動我的!”

  趙新點點頭,便讓人從帶來的包裹中取了兩大罐茶葉和兩匹絲綢,交給德吉涅,讓他帶回家去。同時又私下給了他一百塔勒金幣,用作活動經費。

  與此同時,剛剛辭任司法部長的喬治.雅克.丹東的家里,來了一位老朋友。這人非常年輕,還不到三十歲,卻已經是雅各賓派的核心人物。因為雅各賓派在國民公會開會時會一起坐在會議廳的高處,所以又叫“山岳派”。

  兩人就剛剛抵達巴黎的北海鎮使團聊了一會兒,并表達了各自的看法。半個多小時前趙新給辭退傭人發錢的舉動,很快就傳到了丹東的耳朵里。

  丹東喝了口酒,感慨道:“看來那些中國人還挺有錢的。”

  羅伯斯庇爾道:“我更關心的是他們停在海上那條白色大船上的糧食。”

  “糧食?”丹東眼睛一下就瞪圓了。“你怎么知道的?有多少?”

  “他們之前在勒阿弗爾剛做成了一筆三千磅小麥(1360公斤)的生意,別問我是怎么知道的。”羅伯斯庇爾抿了口酒,繼續道:“根據他們在海關的申報,那條船上至少還有五千磅的小麥。”

  丹東舉杯道:“那今天晚上我們就各顯其能,把中國人的糧食都買過來,也能好好掙一筆。”

  羅伯斯庇爾微笑著等對方把酒喝了,突然道:“喬治,坦率的說,作為一個朋友,我必須要提醒你。你有權,有錢,還挺受大家歡迎,可在我看來,你正一步步滑向危險卻不自知。”

  丹東不解的看著對方,只聽羅伯斯庇爾繼續道:“富人們害怕你的權力和聲望,試圖找機會打倒你;窮人們雖然會原諒你擁有的財富,但前提是你要用財富給他們帶來革命的正義性,而不是在這時候大發其財。”

  “革命的正義性......兜了這么大圈子,你其實想說的是讓我支持處死國王,對不對?”丹東斜側在沙發上,面帶冷笑看著面前這個面色白皙,帶著灰色假發的瘦小同伴。

  羅伯斯庇爾抿了抿嘴唇,沉聲道:“我不想傷害國王或他的家人,這對我有什么好處呢?但是戰爭還未結束,我們將會走到一個無法兩全的地步。保存國王,和保存革命果實,我們只能選擇其一。如果到了那一天,我們需要知道該如何選擇,不是嗎?”

  丹東微微一笑,沒有說話。他知道羅伯斯庇爾說的很對,可不知為什么,此刻他有一種想扭斷對方脖子的沖動。

  這個家伙,冷血的讓人從心底發寒,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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