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乾隆四十八年 > 第六百四十八章 拉林城外的偶遇
  落葉松透出翡翠般的嫩綠,給混同江和拉林河兩岸的廣袤山林帶來一片生機。解凍的江面上,急流咆哮,冰排撞擊,發出震耳的轟鳴。丹頂鶴從過冬的地方飛回來了,高亢而宏亮的叫聲回蕩在天空上,提醒著人們,播種的季節到了。

  大自然洋溢著春天的活力,然而拉林和阿勒楚喀一帶的人們并沒有感受到春天的喜悅,很多“回屯旗人”和“發遣旗人”的家庭跟往年一樣,再次陷入了斷炊。

  從雍正時代開始,因八旗旗丁的不斷膨脹,清廷的財政負擔便日益繁重,再者京城旗丁的增加,也使得“出缺當差”成了大問題。

  后世常有人說旗人一落地就有份錢糧,其實這是錯的。除了宗室,一般旗人要經過考試才能補缺,不經挑缺是拿不到錢糧的。沒了正式工作的旗人,給京城帶來了諸多居住和治安上的問題。

  另外隨著關內滿人漢化趨勢越來越嚴重,很多旗丁家庭不光是生活習慣與漢人完全沒有分別,甚至連滿語都不會說了。面對如此嚴峻的情況,乾隆深知要讓滿人重新掌握滿族習俗和滿語,就必須要讓閑散旗丁回到東北才行。

  有鑒于此,清廷經過多年準備,從乾隆九年到乾隆三十四年的這二十多年里,陸續有三千戶京旗來到拉林和阿勒楚喀落戶,這些人被稱為“回屯旗人”。至于“發遣旗人”,說白了就是犯了罪的旗下家奴和開戶人,比如偷挖人參的、傷人致死的、貪污嚴重的、科場作弊的、貽誤軍機的等等。

  清廷在拉林到阿勒楚喀一帶設立了24處屯莊安置這些人,從生活上方方面面都提供了照顧。幫著挖井、蓋房子、開墾耕地,乃至發給治裝費、食宿費、立產銀等。

  話說人一旦陷入饑餓,免疫力就會下降,于是在這青黃不接的時候,拉林左近幾個屯子內又爆發了瘟疫。得病的人先是嘔吐,渾身發冷,然后就只能躺在床上發燒說胡話。到了第八天頭上,病人的身上、臉上就會發現紅色的腫塊,那些腫塊潰爛后滲出又臭又黃的黏液,引來嗡嗡的蒼蠅。

  體弱的老人和孩子一個又一個的死去,各處屯子里幾乎每天晚上都能聽到有人尖聲哭嚎。拉林城內的醫館只有一家,于是協領又從阿勒楚喀請了大夫,結果有幾個大夫自己也病倒了。

  “快起來,快點兒!”

  這天一大早,位于拉林城以西25里前藍屯內的一戶人家內,縮在破被窩里睡的正香的永善就被哥哥德保叫醒。迷迷瞪瞪的起來后,永善嘴里咕噥著。他今年才十一歲,阿瑪前年病死了,家里就他和額娘,還有一個十五歲的哥哥。

  雖說旗人成丁的年齡至少是十六歲,德保的年紀也勉強擦邊兒,可以補缺當差做馬甲,不過他要是走了,家里就剩下母親和弟弟,連地都沒人種了,所以德保便打算過兩年等永善大些再說。

  ….永善磨磨蹭蹭穿衣服的時候,德保那邊已經把一碗藥湯給躺在炕上的母親李氏慢慢喂了,隨后便開始弄早飯。他用鑰匙打開屋內一口上鎖的柜子,里面裝著的就是全家的口糧,五十多斤淡黃色的糜子面。

  德保小心翼翼的用碗盛了多半碗倒入已經燒開的鍋里,想到今天得下地干活,便又多放了半碗。永善在灶前用勺子不停的攪合,等糜子面煮的差不多了,又往里扔了兩把昨天摘的野菜葉子。

  母親李氏喝了小半碗就吃不動了,說胸悶惡心,其實是想讓兄弟倆多吃點,畢竟下地干活不吃飽了可不行。等吃了早飯,德保和永善拿上鋤頭柴刀,便一起出門了。

  他家在屯子南面八里地外分有一頃地——也就是一百畝,都是早年吉林那邊調派旗丁幫著開墾出來的。聽上去很大,可德保一家三口孤兒寡母的根本侍弄不過來。

  事實上不止他家,屯子里其他家庭也大都如此。因為不諳耕種,各家的收成最高的也才十之六七,好多人連一半都不到,生活拮據或是僅能糊口者占了絕大多數,都是靠著上面每年調撥糧食和賞銀才勉強糊口。

  從剛一遷過來開始,很多人就變著法的逃回京城,最嚴重的甚至一路行乞要飯。早期逃跑回去的旗丁一旦被拿獲,要么斬首,要么就全家發往烏魯木齊或伊犁當差為奴。而且沿途各重要關口的當值官兵也會受到牽聯。

  自乾隆五十一年起,由于北海鎮的崛起,旗丁們的戍邊任務愈發繁重,另外乾隆也加大了懲處力度,要求不管是“回屯旗人”還是“發遣旗人”,只要逃跑的,被抓后一律就地斬首,妻兒發披甲人為奴。不過即便如此,偷逃回去的旗丁還是無法杜絕。

  兄弟倆出了莊子,走走停停的過了小半個時辰才來到地頭上。路上永善看到有只野兔跑過,兩眼放光的追了好一陣,又是扔石頭又是“餓虎撲食”,沒抓到不說,還消耗了不少體力。

  這年月開春播種前都得先燒荒,以便使地溫上來,另外草木灰也算是個肥料。但是春耕燒荒還不能直接燒,得在自家地的周邊清理出防火帶。因為各家地頭之間是有分界樹的,要把樹給燒了可不行。除此之外還得弄些干草和樹枝來,否則火也燒不起來。

  德保家剛從京城來的時候哪懂這些啊!他阿瑪跟許多旗人家庭一樣,看著分給自家的一頃地那真是“老虎吃刺猬”--無從下手。之后過了才一年,分給他家的耕牛也病死了,再想買也拿不出錢了。

  德保讓弟弟去林子邊撿樹枝,自己則揮舞著鋤頭清理防火帶。他干一會歇一會,很快就累的滿頭大汗。過了兩炷香的工夫,永善突然兩手空空的從林子那邊跑了回來,呼哧帶喘不說,還一臉驚恐。

  “哥,林子里有怪物!”

  ….“怪物?在哪?”

  德保不相信弟弟說的,青天白日的哪來的怪物,他隨口道:“讓你撿的柴火呢?”

  “掉了.”

  德保有些生氣,他拿上鋤頭,叫弟弟跟在自己身后,奔著林子就走了過去。到了掉樹枝的地方,德保抓著鋤頭朝林子里看了會,四周靜悄悄的,除了風聲再無其他,隨后他又壯著膽子大聲喊了一句:“誰?”

  話音剛落,就聽“唰唰”幾聲,幾個身影突然從樹后冒了出來。

  “啊~~~”德保被嚇的大叫,身后的弟弟永善也跟著叫了起來。然而兄弟倆這時因為餓的沒力氣,再加上驚嚇,只覺得兩腿酸軟,邁步子都費勁。

  起初德保以為真碰上怪物了,不過隨著對方朝自己走過來,他很快就意識到那些家伙是人;和自己不一樣,但也長著兩手兩腳,兩只眼睛一個鼻子的人。

  這幾個人都穿著花花綠綠的外衣,帶著同樣顏色的頭盔,看著讓人有些眼暈;胸前和腰上鼓鼓囊囊,掛著很多東西,肩膀上還挎著個奇怪的物件。最特別的是,這些人的臉都被涂抹的一道黑一道綠,露著泛白的眼珠,看上去很是滲人。德保覺得要是在夜里撞見,準能把人嚇死。

  “小伙子,你們在這干嘛呢?”

  聽到對方用滿語問自己話,德保長出一口氣,結結巴巴的道:“開,開荒種地。”

  “這里離拉林城還有多遠?”

  “沒,沒多遠。往東走30多里地就到了。”

  為首問話的那人咧嘴笑了,走上前將癱坐在地的德保一把拉了起來,拍了拍他屁股后面的土,又問道:“你叫啥?”

  “德保,鑲藍旗的。這是我弟弟。”德保剛說完,肚子里便“咕嚕”響了一聲。他臉一紅,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叫巴滿貢,是從伯都訥過來的,以前是鑲紅旗的。給,這是餅干,哦,也就是餑餑。”

  那漢子一邊說話,一邊從旁邊一人身后的背包里摸出幾個長方形半個巴掌大的東西,然后在兩兄弟詫異的目光下,將其中兩塊包在外面的紙撕掉,遞了過去。

  食物的香氣讓德保忽略了巴滿貢話里的內容,他和永善的嘴里開始不斷的的分泌著口水。巴滿貢不由分說的將兩塊壓縮餅干遞在他們手里,笑著道:“吃吧。這一塊能頂一頓飯。”

  啥?德保和永善好奇的輕輕咬了一小口,從口腔到鼻腔里很快便充斥著一股莫名的香氣,而且還有些甜絲絲的味道。德保感到十分驚奇,他隨即大口咬了下去,跟豬八戒吃人參果似的,轉眼就進了肚。再看永善那邊,瘦削的臉蛋被撐的鼓鼓囊囊的,跟只松鼠一樣。

  “哥,我還要。”

  “永善,不是哥不給你吃,你是個懂事的孩子,剩下的拿回去給額涅吃。”

  “可我沒吃飽呢。”

  “你”德保覺得有些丟臉,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巴滿貢微笑著在小家伙的腦袋上胡嚕了兩下,道:“小家伙,你可別小看這餑餑,喝點水就會發。要是再吃一塊,會撐破肚皮的。拿回去煮了吃更好。”

  “啊?好吧。”永善嘬了嘬手指頭,無奈的點了點頭。

  “小伙子,我們還有事,有機會再見吧。記著,不要跟人說見過我們!”

  “哦。”兩個傻小子懵懂的點了點頭。

  當巴滿貢幾人的身影遠去后,德保感覺身上似乎有了力氣,便讓弟弟把地上的樹枝收攏,他自己又回到地里干活去了。永善撿樹枝的時候,看到了之前被扔掉的餅干包裝紙,想都不想的就拿了起來,隨后就揣進了懷里。

  兄弟倆之后一直忙到了下午,回家的路上又采了些野菜。剛一進門,永善給躺在炕上的母親請過安,便興奮的道:“額涅,今天我們遇到好人了,請我們吃了餑餑,還多給了好幾塊呢!”

  李氏雖然發著燒,一點精神頭都沒有,不過還是憐惜的摩挲了幾下小兒子的腦袋。兄弟倆一天沒在家,炕都涼了,于是又忙著生火,然后便是做飯煮藥。

  德保做飯的時候,想著巴滿貢的話,便取了一塊壓縮餅干放進了鍋里,咕嘟咕嘟煮了起來。誰知這玩意煮了半天都化不開,永善便又拿著木勺不停的攪。

  正在此時,就聽外面有人砰砰拍門,一個熟悉的聲音喊著德保的名字。永善出去一看,來者是一個叫雙成的披甲,此人跟他們的父親以前在一個領催當差,關系不錯,這兩年沒少照顧他們家。

  雙成一進屋便道:“你們倆馬上收拾東西,副都統衙門發話了,讓咱們前藍屯的所有住戶都去拉林城。”

  “出什么事了?”

  “北海賊要來了,正在打伯都訥。上面讓周邊所有屯莊的住戶都去拉林城協防,明天一早就要派人來。我提前過來帶你們進城,先找個落腳的地方,要不明天人多了根本沒地兒。”

  德保聞言面露為難的道:“雙成叔,額涅病的這么厲害,走路都費勁。家里連馬都沒有,怎么去啊?”

  “副都統大人下了令,今晚不走,明天不是還得走?!這樣吧,你們把家里東西收拾一下,能帶的都帶上,讓你額涅騎我的馬,把被子給她披上。”

  雙成說話間,鍋里煮著的那塊壓縮餅干也開始溶解,并撒發出了陣陣香氣,他詫異的道:“鍋里煮什么呢?”

  說罷,他便揭開了鍋蓋。水汽升騰中,混雜著芝麻、豆粉、小麥、牛奶、牛肉等味道的香氣撲面而來,讓雙成的喉頭忍不住發出了“咕嚕”一聲。

  因為雙成不是外人,德保便解釋道:“白天燒荒的時候碰見了幾個從伯都訥過來的官爺,說是鑲紅旗的,這東西就是他們給的。”

  伯都訥?鑲紅旗?雙成面露詫異的問道:“那幾個人長什么樣子?”

  等聽了德保的敘述,雙成的臉色變得越發古怪,他歪著頭在兄弟二人臉上掃來掃去,讓德保覺得有些發毛。

  “那餑餑還有嗎?拿出來我看看。”

  德保于是去了里屋,從裝糧食的柜子里拿出了剩下的兩塊。雙成接過來就著灶臺的火光翻來覆去的看了兩眼,頓時倒吸一口冷氣。就見在壓縮餅干包裝紙的一面,赫然印著幾個藍色的小字--“北海軍后勤部制”!

  天爺!真是怕啥來啥。雙成頓時恍然,兄弟倆遇見的那幾個人哪是什么鑲紅旗啊,分明就是北海賊!

  他不由分說的將兩塊餅干撕開包裝扔進了鍋里,又將包裝紙扔進了火里,直到化為灰燼心里才算踏實。

  “你們倆記住了,白天的事一定要爛在肚子里,對誰也不能提,要是讓人知道會掉腦袋的!”

  德保和永善都嚇了一跳,愕然道:“為啥?”

  “你們知不知道碰到的那幾個人是誰?他們是北海賊!搞不好就是哨探!”

  “啊?!!”德保和永善瞪大了眼睛,臉色瞬間變得有些蒼白。

  乾隆四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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