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人間守歲人 > 第八十章 有些事不符合常理,卻很天經地
  呼——

  一股涼風吹過街道,夜空中下起了小雨。

  本就人影稀疏的街道愈發顯得荒涼。

  兩旁店肆大多已停止營業,門前掛著的燈籠在風雨中輕輕搖曳,被細雨暈紅了的光倒映在地上如鏡子般的青石板上,像是開滿一地紅花。

  楊姒撐起槐木傘,緩步行走在雨中,像是一盞河燈孤獨的隨水飄蕩。

  嘉年忽然出現在她身旁,同樣打著傘,與她并肩行走。

  楊姒張了張口,低頭繼續沉默。

  嘉年靜靜開口:“明知是圈套還往里鉆。宋珠前輩臨死前說的話,你全當耳旁風了?”

  楊姒面色平靜,淡淡的說:“娘說的話,我都記著。她告訴我要好好活下去。”

  嘉年說道:“可你現在正走在一條死路上。”

  楊姒沒有接嘉年的話,繼續道:“我想了很久,怎樣才能好好活下去。可無論我走到哪兒,都會被人追殺。以前還有娘在身邊,可以后呢?”

  嘉年沉默了下,說:“我們不是沒有辦法幫你平安渡過余生。”

  楊姒抬眼望向嘉年側臉,少年日漸成熟的面龐一點都不像比她小了將近十歲。

  她溫柔的笑了起來。

  “上仙是個好人。像這樣為一個相識不久的人做到這一步,我本以為只有在那些演義小說里的情節才會出現。”

  她淡然望向前方,平靜說道:“上仙好意,我心領了。”

  “趙家天子一日不放過我,我就一日不得安寧。雪霽山的人要抓我,想來我就是跑到別洲也沒有用。

  既然逃不了,為什么還要繼續逃?與其躲在別人的庇護下茍活余生,我寧愿堂堂正正的死在陽光下!”

  她神情堅定,如同抵擋海浪的礁巖。

  “我是楊氏王朝的公主。生母養母皆為我而死,也許她們都不愿意我接下某個擔子,只希望我平平安安長大。可我每次逃跑,身邊親人都會離我而去。這是我的命,是生在皇家的命,是亡國公主的命。

  我會成為他們要找的那個人,不再茍活、不再逃離、不再猶豫,無論前方有什么等著我,我都不會后悔此刻的抉擇。”

  嘉年聞言嘆息。

  她忽然笑了起來。

  “說來也怪,以前流浪的時候,總覺得腳下山高路遠,無邊無際。天地卻很小,小到根本沒有我的立錐之地。當我做出決定之后,這是我第一次感覺,我的命運在自己手中!誰都別想從我身上奪去!”

  她每邁出一步,身上的某種氣勢就強烈一分,仿佛風雨都要為她讓路。

  道上燈火,都不如她的雙眼明亮。

  嘉年問她:“不是破罐子破摔?”

  楊姒搖頭,“是想通了。”

  嘉年抬眼望去,眸中倒映出群山般的黑影,前路有邯曲的府兵。

  “前面埋伏著至少有三百人,你這么大搖大擺的走過去,怎么能見到蘇淳。”

  楊姒說:“我會悄悄避開那些人,能靠近一點是一點。”

  嘉年翻了個白眼。

  這計劃跟沒有一樣。

  楊姒有些委屈的說:“我勢單力薄,又不會武功,更不是修士。就算能想出一些天馬行空的辦法來,也沒那個實力支撐我去做啊。”

  說完,她眨也不眨的瞅著嘉年,明眸善睞,宛如秋水泛波。

  女人想說什么話,有時候無需動嘴。

  五云飄然出現在嘉年傘下。

  他雙手抱在后腦,笑瞇瞇道:“公主話里有話啊。”

  清秋點頭打趣道:“這股無賴勁才有點像是一國公主。”

  嘉年扶額。

  “你對公主有什么偏見吧。”

  姜芝纖細手指輕輕擰轉傘柄,問道:“怎么辦?”

  嘉年看向楊姒:“你說呢?”

  楊姒嫣然一笑:“煩勞各位,再同我走一場。”

  嘉年淡笑說:“好說。”

  幾人都笑了起來。

  楊姒是楊氏的公主,蘇淳是楊氏的舊臣。

  他們在這里,是為了陪一位公主去做一件天經地義的事。道上會有多少阻礙,都無所謂。

  清秋祭出法寶——洞天,一行人光明正大的走過長街,來到蘇府門前。

  楊姒站在階上,抬手敲門。

  嘉年五云面向街道,姜芝清秋,手指摩挲劍柄。

  門內響起一串細碎腳步,從里面輕輕的打開一道縫兒。

  有人小心翼翼的問道:“誰呀?”

  楊姒站在門前,闔上傘,嫣笑道:“回去告訴蘇老爺,就說楊姒前來拜訪。”

  “楊姒?”門房念叨了兩遍她的名字。

  不記得府上曾招待過這位客人。

  門房說道:“老爺病了,不方便見客。”

  嘉年說:“我們就是給蘇老爺送藥來的,你把楊姒這個名字說給你們家老爺聽,保證藥到病除。”

  門房一時間拿不定主意。

  嘉年有些不耐煩道:“快去!”

  山上修士言行舉止,天然帶著一股威嚴,尤其是幾人的傷還未好,更多了幾分煞氣。

  門房嚇得手一哆嗦,連忙關上門跑去報告蘇淳。

  清秋埋怨道:“哪有你這么嚇人的。”

  嘉年無奈:“他膽子也太小了。”

  清秋抬起細嫩手掌按在門上,輕輕一推,大門打開。

  嘉年對清秋說道:“你跟姜芝一塊兒陪她進去。”

  清秋問道:“法寶用不用借給你們?”

  “不用。”嘉年擺擺手。

  楊姒邁過門檻,走進蘇府,兩名少女劍修跟在她身后。

  階下的黑暗中,響起幾道細微的金屬摩擦之聲。

  嘉年與五云,就像兩尊門神站在門外。

  大門正對的長街兩側站起如碑林般的黑影,雨水打濕的獸頭肩甲上泛起冷峻的光。

  一個豹頭環眼的將領手持大戟站起身,高大的身板配合漆黑的鐵甲,讓他看上去像是頭人熊。

  此人正是荃州折沖督尉花勇,奉命在此守候敢來敲門的人。

  他看向臺上兩個年齡不大的少年,舔了舔干澀的嘴唇。

  征戰沙場多年的直覺告訴他,這兩個人絕非常人!

  而嘉年接下來的行動,也正好證明了他的猜想。

  嘉年手捏道訣敕令,腳下瞬間漫延出兩條火蛇沿路而去,一直通往長街盡頭,照亮伏兵的鎧甲與刀刃。

  明明還未觸碰到火焰,這些從一府之內選拔出的精銳們頓時感到盔甲各處傳來陣陣灼熱。

  兵器鎧甲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變形。

  花勇沉聲下令:“退!”

  他心里暗罵,果然有高人!

  山上神仙不是他們這些人能對付的,只能交給專門人士處理。

  街道盡頭走來兩人,其中一位八字胡的老人一揮袖子,兩道劍氣斬過,兩旁的火焰盡數熄滅。

  二人在蘇府門前不遠停步,與嘉年五云相距不過二十丈。

  蘇陽笑著與嘉年他們打招呼說,又見面了。

  嘉年察覺到蘇陽身邊跟著的是金丹劍修,立刻警覺起來。

  他說:“可以再晚點見。”

  他以心聲問五云:“你我若不計代價,能不能徹底留下這位高人?”

  五云回答道:“有機會。”

  有機會就行。

  嘉年雙手垂袖,袖中一道道符箓飛舞旋轉。

  不等他們有什么動作,又有一人來到蘇陽二人身邊。

  嘉年五云的面色霎時發白。

  不僅是他們,就連那名老金丹劍修都感到一股恐懼。

  那種大修士帶來的壓迫感,哪怕是稍微動一下念頭都會成為他們的死因。

  來人是雪霽山宗主——鶴翁。

  他先夸了句蘇陽有腦子,接著又跟了一句可惜。

  接著視線瞥向嘉年五云,扯了下嘴角,露出一抹冷笑,“你們倒是給我找了不少麻煩。”

  話音剛落,二人便各自挨了一劍,被釘入門內。

  清秋與姜芝同樣沒來得及反應,也挨了鶴翁一劍。

  僅僅一個照面,甚至都沒看到鶴翁是如何出劍,四人幾乎同時倒地。

  鶴翁目光淡然的看向楊姒,說道:“老夫鶴翁,是雪霽山的宗主,小丫頭,跟我走一趟吧。”

  楊姒面對鶴翁,強自鎮定的搖頭:“我不!”

  鶴翁說:“那是你的事。”

  姜芝掙扎著想要起身,她是這群人里受傷最輕的。

  鶴翁瞥了她一眼道:“老實呆著,看在你師父的面子上,才沒有一劍砍死你。”

  一群連金丹都不到的小螻蟻,不值得他出第二劍。

  姜芝眼中浮現出一抹狠色,當即祭出飛劍。

  劍閣弟子下山歷練,只有恨自己道行不夠高的,沒有束手等死的。

  嘉年壓下傷痛,毫不猶豫祭出兩張上品大符——神將搬嶽符與天河垂象符,清秋與五云同樣各自施展神通。

  鶴翁冷冷一笑,再次出劍。

  既然都喜歡找死,那就去死好了。

  還未眨眼,劍光已至。

  嘉年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死!

  一道修長身影落在幾人面前,抬手當下鶴翁一劍。

  劍氣吹起那人的袖袍與衣擺,還有鬢角的幾絲白發。

  是一名中年文士。

  文士道法被一劍劈開。

  他眉頭一皺,用力抓住那道劍光,捏碎。

  劍氣在他掌心留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

  放下鮮血淋漓的手掌,文士向鶴翁拱手行禮。

  “在下楊氏王朝盧高岳,見過鶴宗主。”

  他身邊還有一人,也同樣開口道:“紫霞洲劍閣李慕雪,見過鶴前輩。”

  “師兄!”清秋與姜芝二人欣喜道。

  李慕雪慍怒道:“你們兩個惹出的麻煩可真不小!”

  清秋姜芝神色尷尬,連忙岔開話題道:“師兄無事就好。”

  盧高岳抱拳笑道:“前輩神仙中人,何必與幾個不知江湖深淺的小輩一般計較。前輩所尋之人,最多半月定會親自去找前輩。”

  鶴翁聞言挑了下眉。

  “你說的算?”

  盧高岳淡然笑道:“如若前輩不信,在下可以陪前輩等上一等。到時若無人來,鶴宗主盡可摘去盧某的腦袋。”

  鶴翁咧咧嘴,冷哼一聲,轉身離去。

  對一群小輩認真,是有點跌份兒。

  眾人松了口氣。

  歸神境的劍修,哪怕什么都不做,光是站在一旁,帶來的壓力就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

  楊姒叫了一聲盧伯伯,聲音中有些委屈。

  盧高岳笑著拍拍楊姒的腦袋,再見到她身邊沒有宋珠后,心中嘆息,眼里流露出一絲傷感。

  封住宋珠修為是為了掩人耳目,他當初將破解之法也一并交給了她。

  是為了日后遇到過不去的坎時,她能夠奮力一搏。

  沒想到這一困就是十多年,唯一一次解封,竟也是最后一次。

  盧高岳先后為嘉年等人處理過傷勢。

  “幾位小友一路辛苦,可先到屋內歇息,其中緣由盧某稍后會為諸位解釋。”

  嘉年收起符箓,關閉靈符汲取靈氣的門。

  他看向五云,五云示意自己無事。

  李慕雪抱拳笑說:“又見面了。”

  嘉年五云回禮,幾人先后走進蘇府。

  盧高岳轉身,面向蘇陽,從袖中掏出一把袖珍飛劍與一方墨玉印璽。

  蘇陽心中嘆息。

  這兩件法寶,是兩位趙氏供奉的本命物。

  飛劍屬于一位元嬰劍修,印璽是一位兵家修士的。

  這兩位抵達荃州的消息,就連身旁死士都不知道。

  他們同樣也是專門沖著盧高岳來的。

  如今本命物都在對方手上,兩位供奉的下場就不難猜了。

  蘇陽正了正衣襟,與這位算是同鄉的讀書人作揖行禮。

  盧高岳笑說:“蘇大人一手釜底抽薪倒是讓我始料未及,沒想到在這煙雨之地還有你這樣心狠,對自己更狠的讀書人。”

  蘇陽不無遺憾的說:“可惜甕中捉鱉沒能成功。我們本以為已經夠高估你,不曾想還是低了。”

  他死死盯著盧高岳說:“沒想到你早就躋身蹈虛境!”

  風波亭和欽天監對盧高岳的境界有過一系列的推演,按照他們得出的結論,盧高岳至少還需要五年時間才能進入蹈虛境。

  盧高岳仰頭嘆息。

  “我倒是覺得這個境界來得太晚了些。”

  說罷,他彈指間殺掉了蘇陽身旁的金丹死士。

  蘇陽一動不動,內心平靜。他心中沒有恐懼,只有遺憾。

  盧高岳暗暗點頭,不愧是能讓鶴翁都高看一眼的讀書人。

  可惜的是蘇陽沒有修煉天賦,即便修了道,窮其一生都只會停留在筑基五境。

  更可惜的是這個年輕人跟他們站在對立面。

  他淡淡的對蘇陽說:“以后不要出現在江南了,不然我不會放你活著回去。”

  蘇陽問:“你不殺我?”

  岳龍鯉說:“這次不殺。”

  蘇陽旋即想通,大概是鶴翁的授意。

  蘇陽的謀劃,算是幫了鶴翁一個小忙。鶴翁離去前,以心聲對盧高岳說,保下蘇陽一次。

  盧高岳沒辦法不給一個歸神境劍修面子。

  他將蘇陽送到大街盡頭。

  兩位讀書人并肩而行。

  蘇陽忍不住問道:“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后,必有兇年。如今天下太平不過十年,你盧高岳憑什么以一己之私,要讓兩江百姓跟著再受戰火?”

  岳龍鯉沒有解釋什么,只是說:“受君之命,忠君之事。士為知己者死,生無憾矣,死亦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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