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甚獨 > 第18章 第 18 章
  “不得無禮!”

  城守夫人訓斥兒子一句,一看小道童端上的盤中只五塊樣式寫意的大米糕,贊了一句:“好巧手。”

  待捏一塊,手感很彈。咬上一口,立刻給了中式甜點的最高評價:“不甜,好吃。”

  城守兒子遺傳自母親的單眼皮一掀,白眼翻上天,一合計從觀里回城一路上毛都沒有,也只能吃這平時看都不看一眼的大米糕墊墊了。

  只這米糕一進嘴就真香了,仔細嚼嚼咽下,他憨憨的問:“怎地這糕跟我以前吃的一點也不同?”

  以前的米糕,新出鍋的粘牙、甜膩、難以吞咽,放涼了的冷硬、干裂、好似爐渣。

  這米糕卻口感濕潤彈牙,米香四溢,自帶清甜,便是上面的棗絲、陳皮絲也沒那股子中藥味,雖然摳摳搜搜的只幾縷細絲,但是風味非常。

  隨侍的道童瞪眼看著母子二人一口一個吃了兩盤子,心里疼的要滴血。

  找回面子的觀主只拿了一塊,小口的細品,嘴上挽尊:“可惜貧道年紀大了,不能克化。”

  又想起那早慧而純孝的小女娘,觀主偷偷在袖子里掐算了下,便繼續向城守夫人推廣道:

  “這次因著只是那小福主謝還經書,所以舍了這許多米糕與觀中孤兒甜嘴。初時,兩次來觀中進香所供四樣供果,更是精美……”

  喝著茶嚼著糕,母子二人聽著觀主娓娓道來。

  城守夫人為縈芯的孝心鞠了一把淚,她兒子卻因那四樣未嘗過的糕點直吞口水。

  眼珠兒一轉,城守兒子問道:

  “難得她如此純孝,手藝又如此合阿娘的胃口。觀主可知那小娘子家住何處?我倒是想到她家買些甜糕,也孝順孝順我阿娘。”

  觀主微微一搖頭,“貧道倒是不知那小福主家住何方,但是郎君莫急,郎君一定會知道的。”

  不提那城守兒子如何腹誹觀主神神叨叨,阿功這邊送還了書,一步不停的往回趕。進了城卻沒往家走,而是打了個時間差去了城西的棺材鋪。

  棺材鋪在一條街尾,連著三家,周圍幾家鋪子也是賣紙人、紙錢、香燭之類的,占了大半條街。

  阿功在三家門口都轉悠了一圈,最后選了一家中等的進去。

  一進門,就看見一個伙計正給一口漆成黑色的薄木棺補漆。那伙計見阿功進來,上下打眼一瞅,頭也沒抬,直接問:“給誰看棺?現用還是預定?”

  阿功梗了梗,從懷里摸出幾個錢給那伙計,賠著小心問道,“先不看棺。是家中主人重病,想問問……可有能代持喪儀的師傅?”

  沖著那幾個錢,伙計放下油墨,問了問情況。

  阿功簡略的說了說家中情形,又說:“若是……喪事自有家中郎君主持,但是……怕來不及……家中只有小主,剩下都是奴仆,不通這些,想問問要置辦些什么……”

  動蕩了這許多年,人丁飄零的人家也不少見,有許多家庭都有這樣的需求。

  看店的伙計自去后面取了個手臂粗的竹簡遞給他:

  “按你家的情形,所需用具、喪儀,正合這冊,你家小主既然識字,正好得用。畫了紅的是一定要辦的,沒畫的沒錢可以不備。

  若還有甚不明的,直接來問。棺木、紙扎要早定。”

  雖然竹簡不貴,但只牛車費也是不夠的,好在阿功手里還有個小玉珠。

  攥著那粗劣的竹簡往家走,阿功默念漫天神佛保佑,永遠也用不上它。

  今年的初冬就很冷。

  縈芯當家大方的很,早于阿娘兩個月就封了莊子上的帳,讓莊頭年根下再送一回出產用于過年就行,還特意囑咐他治下別太摳搜。

  今年冬天莊子里出的東西不用留著賣錢,自產自銷,別再一冬凍死好幾個。

  莊頭阿酒滿嘴小娘善心,千恩萬謝的走了。

  縈芯便開啟了“倚門望父”的日子。

  小雪這天,太陽高照,只可惜北風一直在細細密密的呼號,一點溫度也沒留下。

  縈芯仔細的拉好阿娘的帷幔,讓阿月窗開一縫,慢慢的給屋里通風換氣。

  瞅著阿甜撥弄著爐火中的芋仔,縈芯心中忽然似有所覺,隔著緊閉的窗看向大門的方向。

  稍頃,那邊隱約傳來悶悶的叫門聲。

  縈芯騰的站起身,與阿月對視一眼。

  阿月驚喜的說:“是阿登!”

  縈芯趿上鞋,外衣也不披,風一樣跑到大門,正看見大敞的門外,阿耶裹著去年阿娘縫制的披風,被阿登扶著下了牛車。

  縈芯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沖出去的,只一瞬間,她就抱住了阿耶的腰,被阿耶護持在溫暖的羽翼下,痛哭失聲。

  阿耶給她嚇了一跳,一邊趕緊用披風裹住女兒,一邊往阿功身上和外院里瞧。

  眼見阿功頭上啥也沒裹,正低頭給撿女兒的鞋,院里跟出來的阿月穿的還是那身襖,心才略略放下。

  耳聽得懷中悶悶的哭聲,感覺腹部迅速變得濕熱,又一摸那不再肉軟的肩胛骨,阿耶噓噓一嘆。

  把縈芯往上提了提,依舊裹在披風里,任由她伏在胸前痛哭,阿耶抬腿跨過門檻往書房去。

  阿登看著眼眶紅紅的阿月,嘎巴嘎巴嘴,啥也沒說,回頭又在牛車里接了個小少年下來。

  阿功將手中的鞋子遞給阿月,給少年沉默的見了個禮,就跟阿誠去牛車后抬行李。

  阿月攥著縈芯的鞋子,呆呆的看那與郎君八分相似的臉,不知該怎么稱呼。

  “阿月,這是咱家大郎。頭次見吧,快給大郎見禮。”阿登見狀趕緊介紹,“大郎,這是阿月,是大娘子的侍女。”

  “嗯。”站穩的少年矜持的點點頭,等著阿月行禮。

  “見……見過大郎。”趕緊將小娘的鞋子揣進懷里,阿月僵硬的上前見禮,把他往前廳引,“大郎隨阿月進來喝杯熱茶吧。”

  “嗯。”一點頭,少年自裹了披風跟著阿月往里走。

  半盞茶的功夫,全家除了大小娘子都知道,郎君帶回來個十歲左右的大郎。

  書房里,縈芯伏在阿耶的大腿上還在抽泣,阿糖給耶女二人各上了一盞蜜漬陳皮泡的熱水,沉默的退下。

  “可好些了?”直至她哭夠,阿耶才將溫涼的甜水遞給女兒潤喉。

  縈芯一口喝干,不好意思的點點頭。適時阿糖送來濕涼的帕子給她擦過臉,縈芯這才有精力仔細看看她阿耶。

  阿耶比走時黑了許多,也胖了許多,唇上頜下蓄了一掌長的須,整個人一下子老成不少。

  “我去看你阿娘。”沒有什么寒暄,阿耶直接起身,去了臥房。

  縈芯跟在后面,被阿糖偷偷拉住,在耳邊低語兩句。

  縈芯一愣,錯愕的看向阿糖。阿糖又推了她一下,讓她繼續跟著走。

  縈芯臂彎里還有殘留著那種抱住了自己的擎天柱的感覺,但是心卻慢慢變得遲疑起來。

  什么叫“咱家大郎”?

  榻前,阿耶輕輕的揭開了幔帳,眼見得分別兩年多的妻子,兩頰凹陷顴骨浮腫,昏睡在榻上,心下就是一慘。

  俯下身,阿耶輕輕喚她:“阿蓮。阿蓮。”握住妻子纖細的手,“阿蓮,我回來了。”他的阿蓮依舊昏睡得無知無覺。

  深作幾個呼吸,阿耶定定心神,回頭問女兒:“請的是哪個大夫?”

  縈芯將前兩月夏大夫醫治的過程略略說過,再說這一月內夏大夫已經不來了。可能是剛剛發泄過,縈芯敘述的很平和。

  一手摩挲著妻子溫熱的柔荑,一手拉過女兒微涼的小手,阿耶說:“別怕,阿耶回來了。”

  看過妻子,阿耶拉著縈芯去了前廳。

  前廳,新來的大郎由阿登伺候著喝了兩盞蜜茶,吃了一盤子香甜的棗糕,正要發食困,聽到腳步聲趕緊站起。

  便見阿耶拉著一個梳著兩個包包頭,大眼小臉的小女娘走來。趕緊守禮的喚了一聲“阿耶”,便安靜的等他阿耶介紹。

  阿耶在主位坐下,對大郎說:“這是小娘,是你妹妹。”

  大郎行一平禮,“見過小娘妹妹。”

  阿耶又對怔楞的縈芯說:“這是李藿,咱家的大郎,是你阿兄。”

  見她沒說話,又補充道:“先時未與你說過,大郎是我與你大娘所生,后來你大娘過身……”

  不知是想到第一任亡妻還是什么,阿耶隱去了很多過往,梗了梗才說,“大郎一直養在安鄉,去年才接到任上。還不快與你阿兄還禮。”

  縈芯呆立當場。

  長到六歲半才知道自己親爹是二婚,還有個兒子,竟在阿娘病重時才帶回來!

  縈芯眼前全是各種“鳳凰男占孤女家產”、“鳩占鵲巢”之類的撕逼大戲。

  “怎地、怎地從未與我說過?阿娘知道么?”縈芯干澀的問。

  阿耶奇怪的看著女兒,“你阿娘當然知道,不然年年送東西到安鄉給誰。”

  縈芯以為那是阿娘為了給阿耶維系那少的可憐親戚關系啊!

  阿耶哪里能知道縈芯一腦子的“年度大戲”,還在催促:“怎地還不還禮。”

  縈芯小松了口氣,只得還大郎以平禮,“見過阿兄,先時從未聽阿耶說過……”

  大郎見縈芯本來就圓圓的眼瞪得更大,心想她才六歲,便點點頭,大度的原諒了她先前的失禮。

  哭傻了的縈芯半天也沒轉過來彎兒,木木的看著阿耶帶大郎到阿娘的榻前行大禮,又讓阿登伺候他住到了書房里。

  趁著安排晚飯,縈芯跑到廚下問家里資歷最老的女仆——七婆:“七婆,你可知阿耶娶阿娘之前是結過婚的?”

  七婆跟來幫忙燒火的菜娘便你一句我一句的跟她講了。

  原來阿耶在娶阿娘之前,真的有過一次婚姻。

  可惜第一任妻子生大郎時難產,沒出月子就去了。

  阿耶妻孝一年,又當爹又當娘好容易將大郎養活,就想趁孩子小,再給他找個娘。便有媒人給阿耶介紹了剛出母孝、過了適嫁年齡的阿娘。

  本來難得一切都順利,可惜大郎快四歲時,阿娘身體孱弱,第一次懷孕六個月,流了一個成型的男胎。

  自此做了心病,見了大郎就想起自己沒了的兒子,沒完沒了的哭。

  無法,阿耶只得派信任的老仆帶大郎回安鄉暫住。待阿娘養好身子,就又懷了縈芯。

  怕再有不妥,一直沒人敢在阿娘面前提大郎的事兒,大郎在安鄉這一住就是七年多。

  當然,阿娘自心病好了,年年都厚禮送到鄉下,很怕大郎被苛待,從而落得郎君的埋怨。

  其實,耶娘二人在縈芯三歲時就想接他回來,結果外翁重病去世,阿耶赴任,當然阿娘也有自己的私心,就耽擱到現在。

  聽七婆跟來廚房取水的阿登打聽,大郎在安鄉上過幾年私塾,去年年初,照顧大郎的老仆人沒了,大郎念的私塾也散了,沒了學上,就被阿耶直接接到任上,自己教導了。

  “怎地沒人與我說過?”縈芯奇怪的問。

  七婆菜娘都垂下眼,沒有作答。

  沒特意交代,誰會與自家女主人的孩子提這些呢?

  其實當年大家都覺得郎君就只差個名分是入贅了,后娘給夠錢財讓你養前妻的孩子就不錯了。

  前妻的孩子,養好了是情分,養不死是本分,自家大娘子又不是不能生,盡好本分就夠了。誰成想會變成現在這樣呢……

  縈芯想起了那句“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不想自己竟然是“后娘跟后爹生的孩子”,立時又沒法怨恨這個可憐的大男孩了。

  草草的將晚飯安排的更豐盛些,縈芯又去了書房看大郎安置。

  因著阿耶只一個書童,阿登是個全能型選手,從洗補衣到做茶飯樣樣都會一點,給大郎收拾個房間還是很伶俐的。

  縈芯到時,他正在給大郎鋪被子,嘴里羅里吧嗦的介紹著家里各個房間的方位。

  縈芯敲敲虛掩的門框,對里面兩人說:“我來看看還缺什么。”

  因著自己的東西把這清凈屋子弄的亂七八糟,還沒收拾完,大郎不好意思讓她進門,只自己出門跟她說:“不缺,你回吧。”

  這硬撅撅的話懟得縈芯一噎,心想:這小子是怨氣大還是叛逆期到了?

  她也沒繼續熱情,只留了句:“那好,少什么你讓阿登置辦,別委屈了自己。”就回了自己的臥房。

  回到屋里,隱形一樣跟著縈芯走來走去的阿甜立時嘰嘰喳喳的不平起來:“怎地才來就給小娘臉子?”好心去問他,他還不接著!

  縈芯怎么可能跟個男孩子置氣,只是想著,之前阿娘說的這院子住不下的緣由,應該就是大郎了。

  可能沒幾年就得給他議親,想來自己現在住的屋子就是他被送走之前住的,也不知他還記不記得。

  長嘆一口氣,讓阿甜去主臥把她的臥具取回來,自己扯過一張紙開始拉單子:書童、浴桶、被褥、衣襪、筆墨紙硯等等等等

  ——看樣子大郎會常駐,還是早早把該有的給他備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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