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二皇子殿下又派人來買了糧,也就不必硬開著糧鋪守株待兔了。松谷早早的上了門板,跟長庚一起回了李宅。
縈芯還沒下課,松谷也沒想出后續的計策,便把其他三個同窗也聚到一起,把剛才的事情說了。
三娘低頭想了想:“我覺得……算上這五十車,二皇子殿下差不多也施了近十天的粥了。屆時就是太上皇和陛下依舊不能達成共識,那些個一心為民的官員們也該有些動作了吧。”
阿善也道:“本來戰前遷民,就是為了減少平庶損失在戰亂之下。既如此,也不能真任城外移民自生自滅吧。”
當時孫瑾和孫釗是關起門來吵的架,雖然所有人大概都清楚兩人的爭議點在哪,具體內容至今也沒有第三人知道。
犯錯的長庚略有些煩躁,“是繼續遷走,還是直接就地安置,就這么兩個選擇而已,怎么這么久還沒個定論呢?”
在場的四個同窗,哪怕已經初窺人斗門徑的松谷也沒能回答。長庚準備晚上如果夫人不太生他的氣的話,就問問夫人。
夫人總是比他們知道這世道到底是如何運行的。
正在上升期的李家的人事環境太干凈了,干凈到五個孩子覺得所有要解決的問題就只是這個問題。
但是對孫瑾來說,移民安置問題從孫釗正面向他提出不同意見且堅決不妥協開始,就轉變為幼龍向老龍攥在手中的權柄發出了第一聲意味著爭奪的吼聲。
孫瑾并不生氣孫釗的冒犯。
在位三十年,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早晚要有這么一天。
哪怕自他退位后,一指頭也不碰政事,只要他還活著,新帝就必須對他的存在有幾分顧忌。
比如老臣是否能替換,比如舊政如何才能革新……
只是這第一次皇權爭奪戰發起的時機不對。
孫瑾都這個年紀了,看得很清楚,這世上的事情,從來不會等人準備完全后,發生在恰當的時機。
麻繩總挑細處斷。
喝過今日的藥,靠坐在龍榻上,孫瑾含著一塊金瓜飴,含含糊糊的問:“今晚還施粥?”
端著九宮格糖漆盒的齊令微微彎腰,聲音輕柔的道:“回太上皇,今晚不施了。說是明天白天繼續。”
“嗯……那個趙姓女娘的行蹤查到了么?”
老龍眼皮子底下的事情,只有他不想知道,沒有他不能知道的。
何況大吳處處有人窺伺,突然一反常態有人便宜賣糧食打水漂,孫瑾肯定是要仔細查查的。
可老龍也不能親自去查,他得派人去。眼下最趁手的自然是察事司。
而作為察事司暫時的統領,顧毗幾乎沒有太過掙扎就隱去了趙阿糖出自李氏,而是把陛下的目光引導到她成迷的去向上。
他知道嫂嫂便宜賣二殿下糧食,只是一片“憫下”的慈心,甚至放出去的侍女去向很可能也只是任其歸家了。
可是經過之前孫放拿嫂嫂名節做三國輿論戰的筏子之事后,他真是一丁點兒也不敢把嫂嫂再往亮處推!
顧毗也不知道能替嫂嫂遮掩多久,反正那婢女去處察事司一時查不到,他也不想仔細查,只要拖過移民亂事,應該就會不了了之。
“顧侯還未上奏。”
孫瑾嘎嘣嘎嘣的嚼碎了飴糖,有些粘牙就沒繼續問。
君臣二人都有些奇怪,早早離了廣固的女娘不好查去處,那么留在廣固替她決定向二皇子伸出援手的人肯定一下子就能查到。
既然顧毗不提,孫瑾倒想看看他到底是能力不夠還是有隱瞞的意思了。
是時,有小黃門快步走到寢殿外,向孫瑾稟告:“太上皇,東萊侯進城了。”
孫瑾只嗯了一聲。
縈芯的消息總要慢一些,她剛吃過晚飯,阿牧五個便集體請見。
長庚梗著脖子,雖然自陳錯誤的話說得很清楚,但是態度一如縈芯上輩子的一些高中同學一樣,以為自己是勇于承認錯誤,敢于承擔任何責罰,實際于事無補。
自己也是從這個年齡過來的,縈芯只是問:“那你可有變計應對?”
長庚的硬氣泄了幾分,“回夫人,長庚心中有惑,是以尚無對策……”
“長庚有何不解,但問無妨。”縈芯也很想知道,經過這一段時間他們五個對世道了解到什么程度了。
“城外移民大概只有留和走兩個解決辦法,太上皇和陛下為什么這么久也沒統一意見呢?”
聞言,縈芯并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斟酌了一番一定能讓他們準確無誤的領會自己意思的措辭,然后不答反問:“你是誰?”
不止長庚,其他四個也愣了愣,互相對視了一眼。
長庚期期艾艾的回道:“我……我是長庚。”
“對,你是長庚。八歲與父兄同日被官伢賣入了李氏作農奴,十歲入杏綻院,及至到此,雖你不愿,可你依舊是個奴。你所經歷的人生讓你天然站在城外移民的同一陣營、所受的教育讓你認為仁政安民才是正途。我說的對么?”
前面的人生簡述還好,后面一句讓長庚品味了一番自己內心,然后狠狠一點頭:“夫人說的,就是長庚。”
“那你猜太上皇呢?”縈芯話音一落,松谷的臉上已經露出若有所得之色。
原來站在講臺上,誰一點就通、誰一頭霧水真的是一目了然啊。
縈芯想起前世班主任的話,繼續給其他四個講解:“你們是奴,我是你們的主。你們是實際執行者,你們的成,作為出資人的我拿大頭,你們的敗,作為主謀的我自然也得認。你們初涉世道會否有失,在放你們出去之前,我就必須有一定的預期。在移民乃至更長遠的事端蓋棺定論之前,我的最優選擇,不是計較一時得失,而是把你們造成的微小得失全都導向到我的最終目標。”
喝口茶停了一會兒,給足阿牧四人足夠的理解時間,縈芯繼續道:“我只一家之主,陛下是大吳新主,而太上皇是大吳舊主。在長庚看來,移民之事只是移民之事,在新舊兩位吳主看來,卻還要考慮整個吳國的得失。從并州先旱后澇,蝗災肆虐并冀二州,到眼下二國攻吳,吳失兗州泰半。不必實際看國庫的賬本,你我應該都知道,今年的糧稅和商稅一定很難看。
若你們也出于他們的地位,為了大吳眼下的安定立刻開國庫安置移民和為了大吳能留下足夠積蓄以應對明年未知的天災和連年的戰火,要選哪個?”
被縈芯這樣一問,五個從山村里出來的、剛用目光勉強看全這個都城的少年們,眼界瞬間被拓寬到大吳五州。
眼下和未來。
耳邊日日夜夜都能聽到的哭聲與將來未知多寡牽涉五州的死難……
五個初出茅廬的半大少年,只略微把自己往那個位置放了放,便被看似簡單的取舍所造成的巨大得失駭得瞠目結舌。
依舊給了他們一盞茶的時間感受當皇帝到底要面對什么樣的取舍,縈芯又把孫瑾父子這場爭斗更黑暗的一面毫無掩飾的展示給他們:“你們如今,剛從泥里抬起頭看到泥淖之外,以為一人一命都是大事。可太上皇和陛下從來沒親自沾過這泥一星半點兒,一城一地的損失不過奏疏上幾句對仗不工整的描述而已。從古自今,太上皇一詞,還是秦始皇為了抬舉父所造,在此之前,內禪給兒子只有趙武靈王①。”
不甚雅觀的改成側坐,縈芯手肘撐在案幾上支著下巴,頭上的珍珠步搖因她說話時腦袋一動一動,搖曳生姿:“從趙武靈王看,這位太上皇是個什么下場?他到底為什么有這個下場?”
有史以來,還被稱為“主父”的趙武靈王最后餓死沙丘;史上第一位太上皇秦莊襄王是死后得秦始皇追尊;而第一位活著晉為太上皇的是漢高祖劉邦的生父,可也只是個尊位而已。
這么久的史學下來,現學現賣,縈芯也能借古諷今了。
幸好這個時空沒了晉朝,不然“八王之亂”里此起彼伏的各個司馬,能徹底把縈芯學瘋。
她提出的這個問題,《禮記·曾子問》中早有答案,松谷沉聲背誦:“蓋因天無二日,土無二王,家無二主,尊無二上。”
縈芯笑得嬌俏,可眼里全是看透的冰涼:“然也。一代雄主趙武靈王在沙丘餓了仨月,趙惠文王(接受趙武靈王內禪的二兒子)當真一點兒也不知道么?”
室內沉重的氣氛,被晚歸請見的長生打破,“夫人,東萊侯進城了。”
“哼哼,這東萊侯走得怎么比我從徐州來得還慢。不過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啊……”妙目一轉,縈芯笑意深了幾分。
東萊侯之所以姍姍來遲,是因為他知道自己以后要長期定居廣固,幾乎把家都搬過來了。
長長的車隊一眼望不到頭,從西門緩緩走入,哪怕走暢通無阻的內二道,也是將將在城門關閉前才全都進了城。
得虧移民們都被南門的粥棚吸引過去了,不然還不知道得多生多少羅亂。
這一支,離皇室其實已經有點遠了,以至于之前東萊侯在廣固并沒有侯府,孫瑾再扣也不能把熱孝未過的孫放的樂安侯府分給他,只能從預留的皇子府里找出一套小的賜給他開府。
因為時間太緊急,少府也只是簡單修葺過,幸好有東萊侯自己的家財填補,肯定也不會像三個皇子府那樣寒酸。
東萊侯孫琚的家資可比親兵都只能騎騾子的樂安侯孫放豐厚多了。畢竟東萊郡守著個港口,開戰之前日日千帆競發,商稅之豐便是費縣這種新起之秀根本難以企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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