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祖約的幕僚,自然跟祖約都是一個路數。
“今日好拖。不管二殿下是否催促,只消天黑前后,東翁稟明二殿下一時無法,再多求些時辰,挨到宵禁也就是了。至于明日……”一個面白長須的捋須道。
另一個捧著茶盞的接茬道:“今夜過后,外面就是不鬧起來,也少了許多。明日柴價更貴,且大雪阻路。就是二殿下心意不改,東翁大可真拿府中能動用的積存去買,一日下來也未必能尋到多少柴……萬一陛下問起,二殿下也有功可表,有難可訴。”
這位更注重孫鑠在孫釗面前的用途。二殿下的用途就是他們所有人的前途啊!
至于衣袍什么的,根本不在他們的考慮范圍之內。移民們沒個擋風御雪的住處,除了穿裘啥也不頂用,費那個錢財作甚?
其他幕僚也沒有更好的對策可以插嘴,祖約敲定了未來兩天如何應對孫鑠,便讓最開始開口的幕僚去與劉偏對好說辭。
劉偏知道拖字訣有多好用,很滿意祖約知道給二殿下省了錢,幾句話把看著風雪為移民發愁的孫鑠勸回了溫暖如春的佛堂。
將近十年里,身邊有劉偏在,底下的陽奉陰違很少能到孫鑠的面前,所以他是真的以為祖約去想辦法了。
跪在佛前虔心念經,孫鑠只求佛祖憐憫世人苦難,立時叫停這場雪。
他求雪停的心有多虔誠,縈芯求雪量翻倍的心就有多煎熬。
畢竟雪停之后才是真正要命的寒冷降臨的時刻!
萬一雪夠尺厚,也許她能想辦法讓人傳出蓋雪屋子的辦法!好歹比露宿強百倍!
她到家時,路邊的積雪已經沒過腳面。一邊急匆匆的跳下牛車,縈芯一邊吩咐阿蜜:“把他們五個叫過來。”
縈芯剛到前廳坐下,一直等著的阿牧先拿著二皇子府的回信來請見。
“快拿來!”縈芯趕緊打開,只看回信寥寥兩句心中就是一沉。
她是未亡人,她給外男孫鑠的信是阿牧代筆。這封問顏料來處的信根本沒到孫鑠眼前,直接被劉偏截下了。
劉偏只是為了他的二殿下摳門,倒是沒個在少府和定侯夫人中間撈一手的想法,主要是定侯夫人那幅佛的兩目太滲人,他不敢。
他攔著這封信主要是怕二殿下再起向定侯夫人求畫的念頭。
百金一幅。
這高價真是舉世難尋第二人了!
所以劉偏直接回復了那些稀有顏料來自少府,至于定侯夫人有沒有人脈、如何能從少府弄到專供皇室的顏料,他就不管了。
信是阿牧親自去送的,阿牧連劉偏的面兒都沒見到,再見夫人看完簡短的回信黛眉緊皺,就知他們的這條路又斷了。
室內安靜下來,一時雪落之聲紛紛。
松谷四個穿著厚實的軟鞋,見夫人盯著前院兒的大雪出神,安靜一禮后一一落座。
阿蜜也坐回縈芯身后,阿甜在與她低語一句,給當中的大炭盆填了一塊干橘皮,又出去了。
深吸一口清新的橘子香,總算身心都徹底脫離滿是靡靡之音的奢華宴會。
縈芯看著座下五個出身杏核村的少男少女,跟自己一樣,因為憂心城外移民而面色沉重,終于感受到自己已經培養出了“同行人”。
“費縣從來沒下過這樣大的雪……”縈芯低聲開口,“廣固去年也是年根兒底下才下過一場,可也沒這么大。”
看著一直表現得游刃有余的夫人這樣憂愁,五人面面相覷不知該說什么。
“三娘、阿善,還記得你們當年從并州到費縣走的那條路么?”縈芯兩輩子沒有吃過那樣的苦,并且今生許多苦難,其實都只離她一墻之隔,便更不喜歡詢問親歷者具體過程。
前廳的大門開著,無數被廳內蒸騰的熱氣吸引進來的飛雪,許多只在廊下就化為水滴落下。
三娘看著廊下暗紅的地板上斑斑淚痕,喉嚨發哽:“夫人,三娘一日也無法忘懷……”
說是這么說,可從并州走到李家這條路太長、太長了……
在李氏衣食無憂了近十年后的現在,三娘只能記起在兗州道邊,被阿耶干瘦的懷抱強行帶離阿娘那冰冷的尸身……
因為綿延不絕的饑餓,身體并不能供給三娘長久哭喊;
因為無休無止的疲累,精神也不能支持三娘延續哀痛……
不過五六天,三娘就只能空洞的看著押解他們的衙役,把變得跟阿娘同樣冰冷的阿耶,推進徐州路邊的溝里。
彼時秋陽熾烈,溝里豐沛的草木被阿耶等人滾落的尸身壓低復又揚起,遮蔽了三娘干涸的視線……
在三娘印象里如天塹一樣深不見底的溝渠,為什么幾年后她詢問其他幸存者的時候,他們都說那溝不過兩尺?
后面是怎么走到費縣的?
被費縣關在又冷又黑的官伢院的時候,她是怎么活下來的?
她其實真的一點也記不起來了。
三娘問過阿善,阿善只是靦腆的笑著說,就那么熬過來的唄。
看著三娘又陷入那充滿陰冷和饑餓的回憶中,阿善輕聲道:“就是跟著人群走,走著走著也就到了。”
阿善原本就是并州一戶小世家的家生奴,早在并州那次災厄降臨之前就失去了雙親,要不是原主家把小小的阿善扔出家門,他也遇不上并州遷民的隊伍……
于三娘看來,是步步失去至親、失去人權的絕路,在阿善看來卻是步步走出泥潭的險途。
天佑三娘絕處逢生,萬幸阿善化險為夷。
彼時他二人畢竟還小,又在學院里披上了儒家賦予的外皮,沒有靠著不停敘述自己苦難用來博取同情的意思。
而在這廳里的,除了夫人,誰又是沒經歷過各自的苦難呢?
多說無益。
天色暗沉,前廳沒有點燈,只有門外瑩雪將室內映亮。
縈芯伸手,把二皇子府的回信放到身邊默默燃著的炭火上。
精美的紙箋緩緩卷曲,泛黃。
“我從來都不想慷他人之慨,為達到自己行善的目的讓他人付出代價。可是來不及了。眼下我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夫人,我們心甘情愿!”以為縈芯口中的他人是指他們五個,永遠是神女最忠誠信徒的阿牧,哪怕根本不知道縈芯想要他們干什么,立刻跪直身體,向神女表達了自己的虔誠。
大概是東萊侯府的酒壯了縈芯的膽,她收回被火灼熱的視線,看著五人,“顧氏馬場,我原本是按照容納萬人的規格建的。可如果只以最大限度收容、最低限度供給,三萬移民也容得下……”
瞬間明白到她接下來要說什么,松谷不可抑制的哆嗦起來。
果如松谷所懼,縈芯清聲道:“……那么,剩下的難題就是怎么不明目張膽的把我擺到太上皇……確切的說是迫切想奪回南地的皇室、吳地派的對立面了。”
縈芯這一手的實際意義除了給移民片瓦遮頭,更是要牽引注定要去沖擊都城周圍所有世家大族的莊園和別院的移民們一個可控的宣泄口!
這樣一來,雖然顧氏馬場的損失會很大,卻能在救護移民的同時,確保城內城外不會生難以把控的民亂。
可松谷明白,哪怕順利收容移民到顧氏還未完工的馬場里,顧氏也不能大鳴大放的出錢糧養護他們,最終必須要廣固縣里或者國庫出錢糧,將顧、李兩家摘出來。
“我們要想辦法救護移民……可是,李氏和顧氏不能做全都城的異類!”縈芯后面這一句說完,長庚和三娘反應了兩息才明白,可阿牧和阿善卻還是不懂其中利害。
“那……那么多人,沒有萬全的謀劃……”三娘聲音干澀,“怎么可能不出羅亂!萬一真因此生了亂……”
城外移民在從冀州突破官府攔截來廣固的路上,許多都已經做過暴民了。也就是都城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他們才安分許多。事到如今也就差一個頭目登高一呼,帶著他們造反了!
可就算他們五個豁出命去推動,洪水傾覆的時候,如何確保巨浪的方向不偏不倚,且只拍這一擊便能退卻?
萬一被他們引導著移民真成了暴民,讓心狠手辣的太上皇派守軍踏平了……
亂起、亂消,全是人命啊!
話到此處,阿牧和阿善也聽明白了。
是否能夠成功引導流民是一方面,如何不讓李氏和顧氏成為都城里的異類也是更重要的一方面!
無序的移民爭奪屋舍,期間顧氏肯定要裝模作樣的抵抗一番,為了把顧氏摘出來,他們也許還得去求城防兵士出城平亂……
太上皇會出兵么?
不出很好,到時候他們輾轉騰挪的空間就會非常大,移民的損失也可以降低。
可怎么讓太上皇不出兵呢?
萬一沒攔住呢?
……
動亂。
凜冬。
哪一個損失的人命多呢?
兩輩子錦衣玉食的縈芯,憑什么以“行善”的名義,替他們做這個取舍呢?
跨不過這個坎,縈芯就不會開這個口。
二皇子府的回信悄然變成飛灰,因室內蒸騰的熱氣飛起,縈芯沉聲道:“我意已決!有我們暗中引導總好過任他們自生叛亂。”
雪這樣大,今晚肯定要上凍!就是縈芯不伸這個手,為了求活,保不齊城外的移民們眼下已經變暴民了!
松谷眉頭緊皺:“夫人,此事不能如之前那樣只做簡單遮掩,須得盡量避開所有人的耳目。是以,顧氏的人不能用。咱家,總在人前的一郎、阿牧不行,就是四郎、松谷與長庚也因那糧鋪不好去辦……”
值此風云變幻之際,松谷萬分想要親身參與,可因之前買糧之事,他出手出早了。微微后悔一瞬后,松谷不得不按下心火。
倒是長庚不想放棄:“有什么不能呢?正好啊!以糧鋪存貨不足為由,咱倆去顧氏糧倉調糧入城!給移民搶的機會……”
“還是……不要了吧。開了這個頭,后面移民都效仿……這不是逼著太上皇出兵么?”三娘遲疑的道。
阿牧也道:“不要節外生枝。”
“搶屋子是緊急避險,城南有粥棚,搶糧過了。”縈芯把長庚拍腦袋定的計策駁回,“還是專注在引導移民們發現顧氏馬場的好。”
五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此起彼伏的開動腦筋。
心中也沒有定計的縈芯端坐上首,靜靜聽著,間或出言裁斷,希望他們能給自己一個啟發。
一直到天色越發黑沉,脾性最大的長庚,氣哼哼的道:“計劃我們也做過好多次了,可哪里趕得上世道變化!與其在此蹉跎,還是直接出城,隨機應變吧!”
“還是那句話,你、我、阿牧不適合出面。”松谷說著,緩緩的看向了三娘。
全程只和了幾句稀泥,沒聽見松谷點自己名字的阿善吞吞口水,也看向三娘。
三娘攥緊雙拳,記起十年前那條累累白骨的路,深吸一口氣:“三娘去。”
聞言,阿善一咬牙,“三娘去,阿善也去!”
縈芯從沒有機會親自去城外看看移民們的實際情況,她沉吟幾息,也一咬牙,先把自己蓋雪屋子的想法仔細給三娘和阿善說了,又給二人把后顧之憂鋪平:“馬場所有設施都可任你二人運用,便是全毀我也不會吝惜!你二人也要注意自保,哪怕最后真的事不可為,全須全尾的回來。我絕不會怪罪你們。倘最后移民失控……其罪在我!”
大是大非,大功大惡!
縈芯既然決定去做,那么無論后果如何,她都必須背負!
三娘心中滿溢各種情緒,無言一禮到地,身邊阿善也趕緊伏下身。
縈芯正身回禮:“我謝三娘。我謝阿善。全我意志。”
三娘和阿善再拜到地,而后起身,迎著風雪出了前廳。
阿牧和長庚隨即起身:“夫人,我們去幫他們準備一二!”
“去吧。”見四個少年先后隱入風雪,縈芯長長一嘆。
阿甜端著一碗清湯掛面回來,見室內一片沉靜,五個小幕僚就剩松谷一個呆坐原處,疑惑的看了阿蜜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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