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相州怪談 > 第18章 冬夜

U天色漸晚,沈府的家宴卻在暮色中,升到了最高潮。酒過三巡,人都已醉的七七八八,絲竹聲夾雜著極不相稱的吆喝聲,響徹沈家每一寸天空。荀娘站在外院的連廊下頭,看著紅澄澄的大燈籠,每一年沈清乾過生日,沈家都要大操大辦,宴席往往到后半夜才會散去。她看著燈籠下的沈清乾,一晃眼,他已經這么高了,荀娘再與他說話時,都要仰著頭才好了,她好像從來沒有怎么仔細地觀察過自己的孩子,每一次見面,她都低著頭,不敢看他。【孩子,我知道你恨我。】【你恨我軟弱,恨我無情,把你從小一個人扔在大房,孤零零地長大,后來你故意疏遠我,說些荒唐話來傷我——】【阿娘。】沈清乾打斷她,【我從沒想過傷你,可我恨透了你總是百般遷就我的樣子,我在大房,見慣了人人都做出一副疼我的樣子,和顏悅色,關懷備至,可是每每到了冬天,我總是看到同窗,才知道原來別的小孩,是有阿娘一過冬就早早預備好棉鞋的。】荀娘張了張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當初嫁到沈家,人人都說她攀上了高枝兒,一個殺豬匠的女兒搖身一變成了少奶奶,還能有什么不知足的。只是這宅院里的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無權無勢,她粗鄙無禮,她行動坐臥都是錯,家規的束縛,旁人的譏笑,漸漸地把她困在三尺見天的宅院里,舉手投足間,都是明晃晃的紅線。就連別人抱走她的兒子,她都不敢說一句話。【后來,我看到同窗們功課學得不好,會有阿娘打手板,就想著如果我逃學,你會不會也來大房打我的手板,可是到頭來,我沒有等來你,卻等來大伯母說,鄉野村婦的兒子再怎么栽培,也到底成不了才。】【我嚇得發慌,怕我做得不好,連帶著他們連你也看不起,于是我努力讀書。可是每次見到你,你總是跟大伯母一樣,對我噓寒問暖,我多希望你能像別的阿娘一樣,罵我也好,打我也罷。】荀娘抬起頭,握住沈清乾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道歉,【孩子,我——我太懦弱了——生下你的時候,我只有十六歲,我不知道該怎么保護你——你能明白嗎——】荀娘的胸口痛得發酸,她恍然覺得,自己這半生活得真是糊涂至極!她因為恐懼,便遠遠地躲開大房,活得像一個懦夫。縮在臨豐的愛里,蒙住了自己的雙眼,堵住了自己的耳朵,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日復一日地強迫自己歲月靜好,活在自己想象的,自以為善良光明的世界中。她的孩子經歷著什么,她不敢管,便索性連問也不敢問,自我洗腦著,幸而有大哥,不然孩子怎么能成材呢?太滑稽了,她的前半生,太滑稽了。她皺著眉,眼淚順著臉頰一滴一滴落到地上。【后來,你在西山上出了那么大的事兒,我才明白我從來沒有恨過你,我任性也好,疏遠也罷,都是想向自己證明,你心里頭沒忘了我這個兒子。阿娘,我知道你怕,你小心謹慎,在沈家活得步步維艱,從今天起,有我保護你——】【還有——】沈清乾的眸子動了動,他皺著眉,似是下了很大的決心。【還有幼宜,我們保護你。】【邦——邦——邦——】三聲鑼鼓響,戌時了,絲竹聲起,宴會進入了最高潮。荀娘臉上淚還沒擦干,便被沈清乾擔憂的樣子逗得發笑,她笑著說,【這孩子,說這些做什么,有什么難不難的,你出來這么久,賓客該覺著你失禮了,快些回去吧。】【我去小廚房,給你做一碗長壽面。】*自打兩天前,荀娘就開始準備長壽面的湯底了,牛骨在鍋里大火燉了一天一夜,直到熬出白色的,醇香的湯來。有了這個湯底,下面就快很多了,面湯在鍋里煮的咕嘟咕嘟冒泡,香味兒一下就填滿了整個小廚房,熱氣蒸得荀娘臉頰通紅。她抬手打開小廚房的窗子。小廚房在二房院子的最角落,緊挨著大房的后花園,這扇窗子剛好可以看見大房的后院和沈安宜的房間。熱氣散開,荀娘將面下鍋,順手打了兩顆雞蛋。【幼宜呢?今兒怎么沒瞧見她?】荀娘隨口問杏兒,杏兒一邊加著柴火,一邊回復,【今兒咱府里那大場面,大房哪可能讓幼宜姑娘去呢,姑娘一早就窩在自己的屋子里,興許是看話本子呢吧。】荀娘挑了兩筷子面,盛了一顆荷包蛋在上頭,笑著說,【給幼宜送過去。】杏兒笑著應了一聲,轉身出了小廚房的門。四周安靜下來,遠處傳來前廳中熱鬧的人聲,顯得這個小廚房更加清冷孤寂了。荀娘一邊看著鍋,視線不經意地透過小廚房的窗子,向大房的后院看去。此時大房所有的丫頭婆子,都被調到前頭伺候宴席了,其余的姨娘家眷都被告誡不準出來隨意走動,故而后院里空空蕩蕩,空無一人。安宜的房間還亮著燈,寒燈如豆,幾乎被后院無邊荒涼的黑暗吞噬個干凈。荀娘嘆了一口氣,可憐的丫頭,安宜明明父母雙全,卻活得像個孤女一樣,父母這樣費盡心思,竟然是為了給堂兄弟慶生,而自己的生死,卻早早被他們撇在了角落里,想都想不起來。荀娘將面條撈起,盛到湯碗里,又在外頭細細包了一層棉布,防止面湯涼掉,一切安置妥當,荀娘直起身子,打算喊杏兒把面湯端到清乾房中去。剛要開口,卻瞬間停住了。她看見大房的后院,不知從何處,緩緩走出來一個身影。這是個女子的背影,身形極為消瘦,穿的也不多,寒風刮過,幾乎要將她整個人吹倒了,她好像在夢游一般,走走停停。后院里極黑,她沒有點燈,身子僵直著,就這么慢慢地一步兩步,穿過花叢,向荀娘的小廚房走過來。荀娘覺得有些詭異,這個人好像沒有意識一樣,兩只眼睛直愣愣地,她試探性地喊了一聲,【你是誰的丫頭?】可是無人回應。那個黑影直直沖向她,越走越近。離小廚房的窗子只有不到五米的距離了,那人腳下一頓,荀娘這才看清是誰。冬夜中,只穿了一件白絲綢睡裙,臉已經被凍得慘白,打著赤腳,連鞋也沒有穿。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在那張巴掌大的小臉上,顯得格外明顯,大且空洞,是沈安宜。荀娘急的喊出了聲,【安宜!你胡鬧什么!這么冷的天,你這穿的是什么!快回去!要凍壞了身子的!】沈安宜聽見了荀娘的話,頭直愣愣地向這邊扭了扭,那雙空洞的眼珠子盯了荀娘半晌,卻又將頭直愣愣地扭回去,她抬起腳,轉了個方向。荀娘隱隱覺得不對,那個方向沒有路了,是一片不大的池子,水不深,上個月一直在下雪,本來已經凍上了,可是沈臨鑫偏說沒活水不生財,寒冬臘月,又叫了幾個小廝,生生將凍死的冰塊鑿開了。她走向窗邊,將頭探出去,打算看清楚安宜到底要走到何處。沈安宜依舊是那副失了魂的樣子,她緩緩靠近池子,忽地,停住了腳步,抬起手,開始脫衣服。脫掉袍裙外罩,漏出里頭藕粉色的肚兜。她向前走了兩步,又抬手,解開束腰,真絲綢裙順著她修長的雙腿向下滑落,像月光傾泄,撲落落落到地上。安宜已經快二十歲了,饒是一直病著,可身子卻發育得凹凸有致,白皙的皮膚被凍得微微發紅,纖瘦出如弱柳扶風,可飽滿處卻又迎風挺立著。這副景象在冬夜里,極為詭異,卻又有著致命的誘惑。荀娘嚇得捂住了嘴。沈安宜瘋了?!她將自己在冬夜里,脫了個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