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步劍庭 > 卷九 第八十八章 王途亡途(六)
    道觀之中,乍逢意外故舊,慕紫軒心神一凜,他如今傷勢沉重,感知也下降,未察覺胡離竟不知何時也出現在觀中。

    但饒是如此,慕紫軒雖驚不亂,強提心神,輕笑道:“哈,沒想到夜半三更,廢觀破廟,竟還能巧遇胡二公子。”

    胡離上前,拈起道觀香爐上的幾支未燃盡的殘香,重新點起,道:“胡某既至蜀地,總要祭拜下淪亡異鄉的親族,只是沒想到再遇慕兄,慕兄竟已淪落如斯。”

    慕紫軒自然不相信只是單純巧遇,七日前與餓鬼道的戰斗中,五覺門霍知微等人在餓鬼道陣營中發現了胡離和胡言的蹤影。而胡言身負妖瞳,洞察秋毫的本事猶在五覺門之上,由他在高處縱觀全局,找出慕紫軒的行蹤,并通報給胡離并不難。

    所以胡離出現在此,雖是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于是,慕紫軒不動聲色道:“胡宇死在道觀外不遠處,而胡不歸死在蜀郡城內,胡二公子若要前往悼念,我可替你指明方向。”

    “不必了……”胡離躬身遙遙祭拜,將手中的香插在香爐上,“祭拜重要的不是地點,而是祭品,祭品夠分量,其他的,二叔和三弟想必不會在意。”

    “就是就是!”一陣柔媚女聲傳來,一雙玉腿從臟兮兮的房梁上垂下,卻不染一絲塵埃,入秋已久,腳上依然穿著輕佻的涼屐,被丁香汁涂染的腳指甲像鮮嫩的豆蔻,撩人心神,“雖然慕大盟主你生得英挺俊朗,是小妹最喜歡的那一型,可既然害死了二叔和三哥,那就沒辦法了,只能以你為祭品,祭奠二叔和三哥亡魂了!”

    雖看不清樣貌,但聽的這撩人聲音,便知是胡家排行第七的胡媚兒也到了。

    慕紫軒卻道:“七姑娘要殺我,就怕你二哥并不是這樣想的。”

    此話一出,房梁上的玉腿繃直,不再晃動了,而胡離開口,卻是驚人之語:“慕兄,你可愿歸順吾皇北龍天?”

    “二哥!”胡媚兒立時抗議出聲。但胡離卻自顧自往下說,“如今慕兄在人族之中,已是仇家遍地,正邪不容,唯投靠北域妖世,才有你的容身之地,而慕兄才能亦是吾皇所需,只要慕兄肯來效忠吾皇,妖族三尊將變成四尊,而待吾皇北龍一統天下,更可封慕兄為人族國主,替吾皇牧治人族萬民,豈不美哉?”

    慕紫軒自沒有被胡離這番迷魂藥沖昏頭腦,輕笑道:“哈,就不知道北龍天所需的究竟是我,還是我手上記載九鼎方位的半卷天書?”

    胡離淡淡道:“慕兄既歸順吾皇,總要展露忠誠,獻上半卷天書,只是忠誠的一部分,也正可當做我二叔和三弟的祭品,而吾皇北龍,對忠誠之士不會虧待。”

    慕紫軒露出一抹嘲色,“不會虧待?包括為北龍鞠躬盡瘁的胡不歸嗎?但好像如今胡不歸的子侄卻在許以高位,招攬殺了胡不歸的仇人啊!”

    “噌!”

    一道妖氣自胡離身上溢出,震得背后三清像搖動作響,這是怒意不受壓制的流瀉而出。但胡離面色依舊不變:“慕兄,挑釁并不能改變你的困局,慕兄,你是聰明人,應知胡某雖是在招攬,但其實,你沒得選!”

    胡離前踏一步,身上竟散發出龐大的妖氣,他天生天缺地漏的身體,無法修煉出妖元,卻可以通過《天狐如意法》的“無量篇”,暫時借用其他妖的妖氣存在體內。

    他此行既只帶了兩位弟妹,便證明是有備而來,出發之前,已從餓鬼道道眾那里借滿了真氣,如今的胡離,是不負三尊之名的高手!

    而慕紫軒亦在思考,他的嘲諷,只是試探胡離的態度,北龍要的只是天書,至于要不要他?他猜應該是不愿要,也不敢要。

    那隨胡離去北域妖世,應是九死一生,胡離會花費時間和口舌招攬他,也多半只因為不想直接動手,以免驚動正道人士,徒增變數。但若在此拒絕,以他傷勢,硬拼此時的胡離,同樣兇多極少,而再驚動正道之人,那便是十死無生了。

    或許該假意答應?似乎這才是唯一的選擇,又或許再等等,能等到他的援軍……

    “又或者,他可以選擇死在這里。”此時,又一道聲音自觀外傳來,與聲音一同的,還有一道手捧袖珍棋盤,身著黑色儒服的年輕人——儒門公子沈奕之,而沈奕之入內后側目看向慕紫軒,“還是你想等援軍?但你的援軍,不會來了!”

    沈奕之說罷,掏出一片染血布帛扔在地上,布帛上拓印的花紋刺痛了慕紫軒的眼,那是皇世星天秘密聯絡的印記,落在沈奕之手上,便意味著印記已被洞悉,他沿路留下的記號,反而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而再看道觀外墻頭上,以洛曉羿為中心已立了一排華章儒府弟子,各個開弓張弦,箭鏃在月光下映出一片森寒。

    雙方分峙,瞬成三方對局,本就詭譎的局勢,更顯莫測,在場氛圍一時凝滯。

    慕紫軒身受重傷,卻懷有天書,是必爭的目標。

    胡離修為橫絕,儒門人多勢眾,雙方暫時均衡,但身處正道腹地,隨著儒門援軍會不斷到來,均衡將會打破。

    “慕兄,看來你沒時間猶豫了。”胡離先開口,正道可沒有和慕紫軒談判的空間,慕紫軒想要突圍,就必須與他聯手,而他,是該先偷襲慕紫軒奪取天書獨自突圍?還是與慕紫軒一同聯手?

    “胡二公子,你似乎也沒時間在此從容,還不放棄嗎?”沈奕之側目瞥向胡離,此時仍需忌憚胡離那身測不準的修為,是該拖延至援軍到來,將二者一同擊殺?還是先勸走胡離,確保對慕紫軒的圍殺萬無一失?

    言語的交鋒,眼神的試探,無形之間,已是交鋒千百回合。

    而此時,卻聽慕紫軒朗笑道:“哈,我的援軍,不就在這嗎!”

    說話同時,慕紫軒奮起余力,作為最弱勢的一方,竟是首開戰端,一掌擊向沈奕之。

    “放箭!”,觀外,射藝壇主洛曉羿見慕紫軒掌襲沈奕之,立時一箭射出,長箭截斷慕紫軒的掌勁,同時一聲令下,霎時,儒門弟子齊射而出,箭如雨下,射向道觀內的慕紫軒。

    而慕紫軒被洛曉羿的箭逼得撤回掌勢,卻旋即負手身后,全然無視臨身的箭雨,哪怕下一瞬便將被射得百孔千瘡,竟也絲毫不做抵擋。

    “唉!”眼見慕紫軒不動如山,卻聞胡離嘆了一聲,身上妖元噴涌而出,化作一個狐首,替慕紫軒吞下了漫天箭雨。

    而慕紫軒在胡離出手的瞬間,立時足下一蹬,沖破道觀屋頂縱身而去。

    慕紫軒已算準了,讓沈奕之繼續等下去,只會讓儒門的援軍越來 援軍越來越多,所以他必須立即動手。

    而他若死,胡離無暇搜取天書,更無法帶著他的尸體在箭雨中逃離,所以,慕紫軒拼命一賭,逼得胡離出手援救自己,而他便在胡離和儒門兩方動手的瞬間,毫不猶豫的脫身而去,幾個起落,便消失在夜色中。

    而慕紫軒一走,胡離和儒門也隨即罷斗,慕紫軒逃遁,勢均力敵的雙方再爭下去也無意義。

    胡離收攏妖氣,朝沈奕之笑道:“沈公子,第三次見面了,你是要和我再閑話幾句,還是先去追擊慕紫軒?”

    沈奕之依舊面無表情的冷道:“圍殺的關鍵,不在于殺,而在于圍,只要圍籠不破,殺,只是必然的結果,我,不急,倒是你的兄弟,似乎比我還急!”

    而胡離聽聞此言,臉上笑意卻一斂,立時道:“七妹,我們走!”

    說罷,已領著胡媚兒縱身出觀,沈奕之不做阻攔,只手托著袖珍棋盤,看著胡離遠去的背影,道:“智者無情,情多則失智,胡離,你可莫讓你的兄弟們拖累致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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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離出觀瞬間,便將視線投在遠處峰上,便見峰上已無胡言身影。

    出發之前,他便對胡言三令五申,讓胡言只需找出慕紫軒的下落并通告于他,切不可急于報仇,孤身追殺慕紫軒。

    可他,還是低估了胡言對慕紫軒的恨意,也是,畢竟連他自己,都快壓抑不住將慕紫軒碎尸萬段的沖動。

    但他是妖世智囊,他要冷靜,要不受情緒影響,要將妖族利益最大化,為此,他能將二叔和三弟的死當籌碼,能和弒親血仇談笑風聲,可這些……胡言做不到啊。

    他原本最多話的幼弟胡言胡小九,自從從死去的老三胡宇那里承接了妖言后,便無法再說話,只將滿腔的恨火壓抑在心里,不斷累積,無從發泄,等待著自己許諾給他的遙遙無期的復仇之日,日復一日,終于這一日,胡言等不了下去了,恨火爆發!

    胡離心中罕見的涌現惶急不安,他知曉慕紫軒如今有傷在身,也知道胡言近年修為突飛猛進,但即便如此,慕紫軒也不是胡言能輕易對付的人,虎豹雖傷,兇性更甚,何況慕紫軒遠勝虎豹。

    他足下疾奔,心頭狂跳,卻逼迫自己冷靜下來,雙眼將四周一切印在心里,觀察、分析、推測,竭盡心神的找尋一切胡言經過的痕跡……

    終于,他在一片狼藉的林中,發現了跪倒在地的胡言,顯然,眼前爆發了一場戰斗,而且在短短瞬間結束,但好在,胡言還活著。

    胡言披著發,垂著頭,在發絲遮擋下,眼淚隱秘的從下頜滴落,自叔父兄長亡故之后,他每一日都在廢寢忘食修煉,天賦的神通碧火邪瞳已開發純熟,從三哥胡宇那繼承的妖言也有小成,他自覺進境神速,可……可那慕紫軒,竟也有如斯進境!

    即便受傷,竟仍能輕易擊敗他!

    胡言不怕一時不如人,他可以奮力的追趕,將以往荒廢的時光補回來,可他卻怕,哪怕竭盡全力追趕,雙方的距離仍在不斷擴大,擴成令他絕望的、無法逾越的鴻溝……

    而看胡言只是受了些傷,還算安然,胡離不易察覺的舒出口氣來,隨即面色一沉,假裝沒有看到胡言的眼淚,“不聽號令,擅自妄動,不論是軍法還是家規,你都已是死罪!”

    “二哥,你別嚇我,小九他只是報仇心切!”胡媚兒見胡離說得嚴重,花容失色,忙按住胡言的頭道:“小九,快向二哥認錯,哎呀,你不會說話,磕頭總會吧,快求二哥原諒!”

    胡言木然得被按下了頭,臉貼在泥里,淚水與泥漿混合,黏在臉上。

    而胡離話鋒一轉,道:“不過,這罪責在我,是我不能再取信于你,我曾向你許諾,二叔和三弟的仇遲早要報,但一次又一次,我總是讓你忍耐,然后與兇手合作,甚至拿他們的死做籌碼,爭取更有利的交易條件……莫說是你,連我也不信自己,是否真有心為他們報仇……”

    “所以,你可以不再信我,但你要信自己,認清差距,知己知彼,然后精進修為,天下沒有毫無破綻之人,下次出手,務求全功,親族的血仇,交你去報了!”

    說罷,胡離轉身離開。

    “走了!還跪著干嘛,接下來的活,少你不行呢!”胡媚兒見狀,踢了踢胡言。

    胡言卻沒有立時起身,而是又朝著胡離的方向叩了個頭,叩謝兄長的維護和開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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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自道觀脫出的慕紫軒,又遇上了截殺的胡言。

    好在對手只他一個,慕紫軒沒有時間與他糾纏,先示敵以弱,又拼得以傷換傷,終在一瞬間速敗了胡言,但他身上也再添新傷。

    沒有時間慢慢醫治,他將從道觀取來的藥粉胡亂的灑在了肩背上的創口處,又囫圇吞下幾個藥丹,雖無空暇化消藥力,但也覺丹田內散亂真氣已回復聚攏,也算有些效果。

    可他知曉,情況并沒有好轉,反而更嚴峻了!

    儒門的出現,證明他行蹤已被發現,接下來,鋪散開的搜捕網便會收縮,敵人將從四面八方而來,不斷消耗他的體力、真氣,加重他的傷勢,在不斷的圍追堵截下,他能奔逃的方向會被操控,而當他精氣神衰微到極致時,那張網便會徹底收緊將他束死其中。

    包括此時也是。

    他就像孤軍深入的棋子,在對方奕者的圍堵下,未察覺間,已被引導到了對方希望他前往的方向。

    于是,他逃入了一片竹林之中。

    慕紫軒猛然察覺,他知曉此處,此處喚作悠竹林,是從蜀中通往通天道的畢竟之路,因為連接洞天,所以靈氣充裕,適宜……布陣!

    慕紫軒心中一沉,正想退出此地,卻見周遭林立的竹子竟如周天星辰一般,各自以琢磨不透的軌跡兀自移動,如陰陽流轉,五行輪換,哪里還辨得清方向?

    而隨著竹林的移動,一個久候多時的身影,亦在竹林現出。

    慕紫軒見狀,不再試圖逃走,他將一身真氣聚攏,催生至極限,緩步向前走去,眼前,將是最艱苦的一戰。“果然是你,也早該是你,鳥叫兒!”

    身前,紀鳳鳴持扇而立,在幽篁之中舉頭望月,如作緬懷,“一月又一月,又到月圓時節了,今晚的月色,像不像與十三年前,你我初遇時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