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里之外，那條佝僂的人影，在不死山凝滯之力下，仍然奔行得好快。
臟爛的衣物鼓起了寒風，披掛滿臉的那一頭亂糟糟的灰發，在這個瞬間，被狂風吹刮到了腦后，猙獰的面目顯露了出來。
沒有面皮血肉，只剩下了一副干枯的頭顱。
眼眶部位，兩點碧瑩瑩的幽火，在朔風之中不停地撲簌搖曳著，可卻始終沒有熄滅的跡象。
“他”，沒有像傳聞中一樣變成兩三丈高，依然維持著如今的樣子，在奔出不死山山境之后，速度一下子快了數倍有余。
夜之宸一直凝目注視著“他”駭人的面貌，隨著這只鬼怪不斷靠近，夜之宸攥著白墨淵胳膊的手掌，不由自主的加緊了力道。
稠墨的夜色之中，白墨淵覺察到夜之宸的異樣，眸光里的清絕之色隨即凝重了數分。
數息過后，他首先感覺到了，與這方天地的森寒相比，更為濃重的陰寒氣息，繼而目光可及的十尺范圍內，這只鬼怪的身影，驀然撞入了白墨淵的眼簾。
與之相距，不足五尺，緊接著錯身而過。
在這個措身的剎那間，這只鬼物突然剎住了疾行的腳步。
骷顱擰轉，脖頸間的骨骼碎屑剝落似雪，“他”那眼目似的兩點幽火，碧瑩瑩得看著夜之宸與白墨淵駐足的地方。
時間似乎凝止，東南方向悲傷嘹亢的嗩吶，感覺也安靜了下來。
右臂的量夜尺，似乎感應到了什么，轉瞬凝實滑出了袖口，被夜之宸緊緊握在了汗津津的掌心。
天地間的墨色愈加濃烈了起來，寒風來去，似乎蕩起了黏稠的波紋漣漪，錐肌刺骨的寒意之中，鬼怪眼眶里的鬼火撲簌了一下。
與此同時，不遠處突兀躥出一條兩尺長短，額上長著一撮白毫的灰狼。
劇烈的喘息，黑色的鼻子不斷地噴出白霧，它用那雙綠光幽幽的眼目，警惕地瞅著眼前的黑暗，忽然身子向后縮了數步，低低慘嚎了一聲，夾尾而逃。
這只鬼怪驀然擰回了頭顱，眺望著灰狼遠逃的方向，一個呼吸之后，撇下夜之宸和白墨淵，再次發足狂奔。
冷汗凝結成冰，好不容易被篝火烘暖的身子，重新受到了冷意隆重的招待，夜之宸目送這只鬼怪，眨眼間奔離到了數百丈之后，才敢長長的呼出一口濁氣。
“需不需要提醒貴教的兩位兇君，他們能對付得了這只怪物嗎？”
“量夜尺所化的墨色如此濃稠，十尺之外不能視物，想必吊客兇君已經覺察到了這種異狀，因此嗩吶在響了一聲之后，過了一刻鐘才重新響起，這段時間，應該是做好了防范。剛剛那條灰狼，也的確是攔路兇君的豢養的魔獸，有它傳訊，又增加了一重保險。”
白墨淵略略沉吟，說道，“吊客兇君吹奏的這首曲子，是敝宗的送殯之曲，看來他們此行的目的地和我們一樣，事不宜遲，我們需要趕在他們的前面，到達蟒顱幽谷，而這只鬼怪傷不到他們，卻正好可以拖一拖他們的腳步。”
為什么不想遇見教中的人，難道和他們關系不好？夜之宸輕輕蹙眉，無法猜透白墨淵的用意。
這種地方，屢屢出現不尋常的東西，夜之宸也知道不能久留，望了一眼風雪簌簌的前路，牽著白墨淵的手掌，邁腿而奔。
衣衫獵獵，白墨淵任由夜之宸牽引，耳畔生風，十尺方圓的景物，不停地在身前一閃而過。
“前方就是不死山的山境了，小心適應那種凝滯之力。”
白墨淵出聲叮囑，話音剛落，夜之宸便感覺到了。
一重黏凝無比的力道，頃刻間裹滿了全身，就像瞬間老去，明顯感覺舉手抬足的動作遲鈍了數倍，二人奔行的速度驟然降低。
果然古怪。夜之宸調整了一下奔行的姿態，仍是徒勞，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這種淤泥纏身的感覺，他適應了片刻，奔行的步伐也只是勉強加快了少許。
雪夜之中，這兩個峻拔的身影，掠過鬼物踟躕不決的道口，一停不停，沿著那條崎嶇向下的山徑，向數十里外的那座深谷繼續趕路。
濃墨彌漫四野，幽暗明如白晝，東南方向，一行穿麻戴孝的人影，終于闖進了夜之宸的視野。
在前面引路的，一共是兩個人。
一人既胖且高，吊梢眉，眼角耷拉著，一副極為愁苦的模樣。
他那雙胖手摁捺著嗩吶，臉腮時鼓時癟。
鼓腮的時候，如同一只大蛤蟆，眼睛突出，臉盤子變得好大。
癟腮的時候，那張大臉盤子轉眼間又變得極其瘦削。
悲亢的送殯之曲，隨著他臉頰的胖瘦變化，充盈在凄風冷雪之中，愴然無比。
與他并行的另一個人，身材彪悍高壯，渾身仿佛蓄滿了爆炸性的力量，眉濃眼大，眼神凜凜有神，臉型棱角分明。
數條灰狼圍繞在他的褲腿邊，與他甚是親昵。
遠處，還有其它動物的身影，跟隨著他向前行進。
看這兩個人的模樣，應該就是吊客兇君和攔路兇君了。
夜之宸的視野掠過兩位兇君，繼續向他們身后看去。
在這兩個高大的身影背后，并行著五名童子，分別是三個男童和兩個女童，年紀大致在五六歲左右。
灰白的麻衣之下，全都穿著厚襖，可是他們仍然凍得瑟瑟發抖，害怕得涕淚橫流。
中間的男童捧著靈位，鼻涕眼淚橫流在了牌位上，已經看不到上面所寫的名諱了。
兩側的女童各自捧著一尊香爐，爐里各插著三根高香。
這六根香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燃燒著，煙氣升騰，隨風而散，而這兩名女童只顧哭泣，渾然沒有留意到這種異樣。
女童的兩側，又是兩名男童，這倆孩子渾身背攜著好多包裹，包裹里全是五孔紙錢。
他倆一邊咧嘴嚎哭，一邊用紙錢擤著鼻涕，繼而小手一張，滿是鼻涕凍凍的紙錢，漫天飛揚。
在這五個童子身后，十二個人極其吃力地，抬著一副沉木棺槨。
抬棺之人的兩側，還有兩徘人神色哀戚，高舉著引魂幡一類送葬的東西隨行。
“送殯的陣仗十分隆重，看來貴宗確實有重要的人物離世了。”
夜之宸與白墨淵依舊行進在蜿蜒的山道上，魔道埋骨之地的深谷，已經在望。
“看不到靈牌上所寫的名諱嗎？”白墨淵疑惑而問。
“看不到，貴教兩位兇君，不知自哪兒捉了五個小孩子，一個個哭得稀里嘩啦的，鼻涕眼淚抹滿了牌位。”
夜之宸仿佛聯想到了什么，劍眉皺起，問道，“這五個小孩子，不會是要用來殉葬的吧？！”
白墨淵有些啞然，半晌才答道：“...放心，不會。吊客兇君與攔路兇君，做不出這樣的事情。”
“...嗯，倘若不是...，”
眉眼間流露著決然之意，夜之宸掛滿白霜的眉峰凜冽了起來，“那么我拼了性命不要，也要試試能救出來幾個孩子。”
“不要莽撞，雖然我不欲和他們相見，假若他們真要那么做，屆時我會出面阻攔。”
白墨淵語氣鄭重，轉而詢問，“那個鬼怪，有沒有追到攔路兇君的‘狼探子’？”
“還沒有，不過依照兩者的速度，那條灰狼應該來不及跑回攔路兇君身邊，便會被鬼怪擒住，大概用不了一刻鐘。”
白墨淵默然點頭，在他們說話間，兩人所行的山道急轉直下，出現了如同斷崖般陡峭的坡度。
此處的寒風更加疾勁，夜之宸頓時止住了腳步，眸子轉向白墨淵。
“跟著我滑下去。”白墨淵身姿彎低，沿著這條山道，腳步一措，沖了下去，夜之宸有樣學樣，照著白墨淵的樣子，緊跟著滑下。
山道結滿了冰霜，寒風利如刀鋒，將這一截山道削刮的異常冰滑，而不死山的凝滯之力，正好將人摁住在冰面上，不至于讓人跌墜而死。
耳畔風聲烈烈，滑行相比于奔行，速度快了數倍，不逾一會兒，已經進入深谷的腹地。
焦土堆砌的墳塋愈來愈多，這段陡峭的坡路也重新變得平緩。
白墨淵輕車熟路，剎住了腳步，眼見夜之宸即將在眼前一沖而過，或許就要摔個四仰八叉了，于是一伸手，將夜之宸輕輕地攬在了身邊。
“太好玩了。”夜之宸挺直了身子，滿眼都是興奮之色，“可是待會兒我們要怎么上去？”
“自然有上去的方法，不過要難很多。”
看到夜之宸這般開心，白墨淵也隨之淡淡笑起，他走到一棵枯樹前，伸手將橫伸而長的枝條壓了下去。
天寒地凍，可是枯樹的枝條卻異常的柔韌，并未折斷，白墨淵微微松手，枝條驟然向上彈起。
“就是這樣，需要挑根粗的，把控好力度和方向，不然的話，得摔好幾次。”
夜之宸星眸瞇起，伸手壓彎身邊的一條細枝，試了試彈起的力道。
“這個看似更加好玩，這種樹，模樣像是一株枯木，但卻是活的，是不死山特有的樹種嗎，叫什么名字？”
“應該是吧，從未在其它地方見過。”
白墨淵雙手拱起，沖著周遭默臥于地的墳塋，深深施禮，“...名字叫做死木活枝。”
“這名字取得，倒是貼切無比。”夜之宸拱起雙手，四下一環，也深深然施了一禮。
清冷的眸光，凝視著夜之宸滿身的雪色，白墨淵緩聲而嘆：“路歧途殊，正邪有別，你不必如此。”
“可以確信，你所拜之人，必然不是大奸大惡之輩。”
明朗的眼眸，回視著白雪滿頭的白墨淵，夜之宸微微而笑，“況且逝者為大，一拜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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