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乾隆四十八年 > 第四百九十七章 要變天了
  冬季的冷風從西伯利亞呼嘯南下,經過蒙古高原的再次堆積,蓄勢后將繼續席卷北方大地。此時圖拉河畔的草原上一片枯黃,凜冽的北風裹挾著刺骨的冰寒,將庫倫城內外吹得人煙蕭索。城內的那些狹窄彎曲、且又骯臟泥濘的道路兩側,除了一排排颯颯作響的風馬旗和被風吹動的轉經筒,便再無其他。

  庫倫,蒙語里稱為“博格達庫倫”,意為博格達的居住圈。原本不特指某個固定地點,只要是“哲布尊丹巴呼圖克圖”的移動寺院所在之地,都可以稱為庫倫。

  乾隆二十二年,二世哲布尊丹巴呼圖克圖在抵達圖拉河畔不久后圓寂,之后就再沒有遷徙,從此這塊位于色楞格河上游、圖拉河北岸的草場便成為了庫倫城。

  活佛駐蹕之地,僧人眾多,來此朝拜的各部蒙古人絡繹不絕,隨后而來的手工業者和商人們又不斷聚集,使得原本只是自然經濟狀態下的農牧業產品成為了商品。而廟會集市的出現,也使得庫倫成為清代中前期蒙古地區人口規模最大的城市,達到了三萬多居民。

  除此之外,像烏里雅蘇臺、多倫諾爾、歸化城也都是清代蒙古地區人口超過萬人的大城鎮。

  然而與其說是座城,庫倫還不如說是個大鎮子,它并不算是一個嚴格意義上的城市。幾十年的發展,讓整個城市就像是由三個堡壘組成的大聚落。

  衙署所在的駐防城被稱為“都市庫倫”,寺廟院落組成的“寺院庫倫”,除此之外還有商戶林立的買賣城,它們無不是用高高的木柵欄予以包圍。而蒙古人的游牧習慣使得他們即使定居在城市里,也要繼續住在蒙古包里。

  黃昏時分,隨著風勢逐漸減小,街道上和柵城內的人流開始多了起來。突然,隨著馬鈴聲越來越近,一騎載著信使的快馬卷著黑色帶著冰碴的泥土,從北面的驛道上沖入城內,徑直來到了駐防城木制圍柵的大門前。

  馬鈴的嘩啦聲驚醒了大門內外值勤的兵丁,然而當他們看到馬上那名穿著號衣,包裹的嚴嚴實實的信差,誰也不敢阻攔,任由其徑直進入駐防城,直到在庫倫辦事大臣的衙署門前才停下。門口的兵丁驗過了對方的腰牌和關防后,這才結果對方遞上來的書信包裹,隨即快步送入府內。

  溫暖如春的書房里,三十八歲的庫倫辦事大臣松筠正在伏案書寫奏折。當他差不多將草稿打完,檢查無誤,準備往折本上謄抄時,就聽門外戈什哈道:“大人,恰克圖急報。”

  松筠放下筆,揉了揉有些發脹的太陽穴,沉聲道:“拿進來。”

  等戈什哈將裝著公函的木匣放在桌案上并退下后,他這才取出里面的呈文看了起來。這份公文是恰克圖買賣城的駐防官戴鵬和理藩院司官吳翼聯名發來,然而松筠才看了一半,臉色開始變得凝重,等他將呈文全部看完,幾滴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冒了出來,順著臉頰滴落而下。

  乾隆四十九年,某位庫倫商民在中俄邊境賣貨時,遭遇沙俄所屬的布里雅特人搶劫。當時的庫倫辦事大臣勒保一方面根據事主的匯報派人查訪罪犯,一方面知會俄方協助捕盜。俄方緝獲盜賊后,派人押送到恰克圖,經過雙方共同審理,判處一干案犯賠償十倍貨物給事主。

  然而,案件還未最終審結,俄方派來押送犯人的司員竟然違背《恰克圖條約》的有關規定,擅自將案犯處以鞭刑,隨后流放到西伯利亞。

  這下可把乾隆給惹火了。為了懲罰俄方在此案中違背《恰克圖條約》,不尊重清廷主權的行為,乾隆遂下旨中斷了恰克圖貿易。

  為了盡快解決爭端,在乾隆五十年,內閣學士松筠被派來辦理交涉事務。乾隆之所以選擇僅有34歲的的松箔當此重任,首先是其能力得到賞識。其次松筠出身正藍旗蒙古,精通滿語、蒙古語,同時也具有很高的漢語水平,完全有能力勝任。

  然而北海鎮的意外出現所導致的沙俄入侵黑龍江的行動,將松筠到任三年來的一番心血給攪了七零八碎。清俄貿易不僅沒有重開,俄國人甚至連伊爾庫茨克都丟了。如此一來,松筠還交涉個屁啊,朝廷根本不可能和北海鎮互開邊貿。

  這兩年來他的主要任務就是查禁邊境走私,配合烏里雅蘇臺將軍,監督土謝圖汗與車臣汗兩部整軍備戰的情況,同時嚴密監視兩部是否有人私通北海軍。

  “十萬打一萬,居然又敗了,真是一群酒囊飯袋。”喃喃自語了幾句,松筠喚門外的戈什哈進來,沉聲道:“拿我的拜帖,去請喀爾喀副將軍來署衙一敘,事關緊急軍務!”

  “嗻!”

  松筠所說的喀爾喀副將軍,就是喀爾喀扎薩克多羅郡王,博爾濟吉特.車登多爾濟。身為喀爾喀副將軍,他的主要職責是守備庫倫,管理呼圖克圖的廟丁--也就是蒙古的上層喇嘛和寺廟的屬民,并協助松筠處理和沙俄之間的邊境事務。

  一個多時辰后,車登多爾濟到了,松筠已經提前更衣,在大門口等候多時。看到胖乎乎的王爺在下人的服侍下走下馬車,松筠急忙上前作揖行禮。

  “下官拜見王爺!”

  松筠雖說是從一品的欽差辦事大臣,可車登多爾濟不光是郡王,而且身份貴重,這位五十八歲的土謝圖汗還是成吉思汗的二十五世孫。

  車登多爾濟也不敢在松筠面前拿大,對方怎么說都是欽差。于是急忙伸手攙扶,一番謙讓后,兩人這才進了署衙,來到簽押房坐下。

  等下人上過茶,車登多爾濟這才笑呵呵的道:“湘圃啊,這都大晚上了,找本王有何急事啊?”

  松筠將恰克圖發來的呈報遞給對方,面色凝重道:“王爺,俄羅斯人這次又敗了。這是咱們之前在布里亞特人中安插的密探發到買賣城的急報。”

  “啊!”車登多爾濟面色一變,接過來仔細看完,也是后背嗖嗖直冒冷汗,心說得虧沒聽那個福大帥的計劃擅自出兵,否則就憑自己那點人還想偷雞,在人家北海軍眼里估計連盤菜都夠不上。

  他愕然看著松筠道:“湘圃,他們可是十萬人啊!才一天就......十萬頭豬也不可能敗的這么快啊!那些羅剎兵可都是火槍兵啊!”

  松筠沉默不語,心說別提什么火槍了,北海賊用的可是連珠快槍,瞬息間便可連發數槍;那大炮真的能一炮糜爛數十里。朝廷的十幾萬大軍幾次都被打的滿地找牙,毫無還手之力,更別說區區十萬羅剎兵了。

  他蹙著眉頭,憂心忡忡的道:“王爺,我松湘圃身為欽命的辦事大臣,守土有責,即便是到時庫倫城失陷,大不了一死以報君恩便是。可是城內數萬百姓何辜?車臣汗和土謝圖汗數十萬百姓何辜?”

  “湘圃,何至于此?”車登多爾濟默然半晌,解釋道:“時下已值寒冬,北海賊就算大敗羅剎,也不可能頂著嚴寒來攻庫倫城。依本王看,羅剎也是萬里大國,豈能咽下這口氣。趙逆這次是捅了個大馬蜂窩,就讓他們跟羅剎拼個玉石俱焚,你我穩坐釣魚臺,嚴守邊關便是。”

  實際上,這位土謝圖汗心里也是怕的要死,只是老奸巨猾,表面上裝出一副穩如泰山的架勢。

  眼下土謝圖汗部總兵力一共7800人,已經是再無可征之兵;即便是加上隔壁的車臣汗部,滿打滿算也才一萬四千兵力。北海賊打十萬羅剎兵就用了一天,自己這點人還不轉眼就沒?

  松筠道:“王爺,其他三部且不說,土謝圖汗部能否再征召出一萬兵馬?”

  車登多爾濟聽的心里一哆嗦,嘆氣道:“最多一萬人,已是極限。”

  松筠一聽只能擴招兩千多人,心說這哪夠啊,隨即苦惱的嘆了口氣。

  說起有清一代滿清對喀爾喀蒙古的管理,另一時空里各種謠言滿天飛。像什么減丁啊、讓蒙古人家家派男丁當喇嘛啊,說的跟真的似的。某位以曹府為背景的小說作者,更是動不動就煞有介事的說滿清對蒙古人搞減丁。

  呸!純粹瞎掰!

  根據《札薩克圖汗部王府所存檔案》記載,從康熙時期開始,清廷在蒙古地區設旗編佐,每佐額定箭丁150人,其中50人為現役兵,100人為預備兵,不足150人稱為余丁或半佐。自清中葉到清末,喀爾喀四部佐領總數基本保持在140個左右,箭丁總數約2.1萬人。札薩克旗作為軍事組織,成為清廷在該地推行兵役制度、征調箭丁、攤派差役的基礎,以各旗佐及箭丁數為基準征派差役。

  歷史上滿清在漠北幾乎就沒有多少駐軍,所有的邊防任務都是由喀爾喀蒙古四部來完成。四部承擔的朝廷差役名目繁多,除了戰時出征之外,平時還要承擔驛站、軍臺、卡倫、巡邊、官牧廠、屯田等各項差役,攤派烏里雅蘇臺、科布多、庫倫、恰克圖等處朝廷或地方軍政機構中的各類雜役。同時時,他們還要提供清廷在漠北治邊上所需部分乘用駝馬、食用家畜、氈包等實物,或將其折銀攤派。甚至還要被清廷派往漠北以外的其他地區擔負種種差役。

  因為完不成差役任務的盟長會受到清廷的處罰,甚至革去世襲爵位,導致四部經常征調箭丁的子弟和寺院的廟丁當差。

  誠然,喀爾喀土謝圖汗、札薩克圖汗、車臣汗和三音諾顏四部為滿清守護北疆,擔負起各種沉重的差役,被清廷壓榨的很厲害,蒙古各部底層百姓也都非常貧困,但除非是滿清不想要漠北領土了,否則抽瘋啊搞減丁?!

  再者滿清對喀爾喀蒙古四部出家為僧的人數都是有嚴格限制的。各部的成年男性如果人數不夠,根本完不成清廷那沉重的差役任務。也就是到了清代晚期,清廷對漠北的控制幾近失效,這才導致寺院僧侶人數暴漲。

  那種多子人家擇一子繼承家業,其余出家為僧的情況,都是后來蒙古人貧困的實在活不下去,只能出家為僧尋求溫飽。

  按照《喀爾喀右翼旗札薩克衙門檔案》記錄,乾隆時期整個喀爾喀右翼只發了不超過五百張度牒,另有九百個廟丁名額。

  要知道古代的蒙藏寺院也是權貴階層,上層喇嘛們多吃多占,一點也不比那些王公貴族差哪去。以百靈廟為例,光緒時期的牲畜數量最多時竟然達到五萬頭,搞的全喀爾喀右翼半數以上的牧戶為該寺放牧。

  減丁手段那是金代的事,就別特么胡套了。日本人和俄國人為了造成分裂事實而編造的謊言竟然被傳了一代又一代,而那位馮大將軍道聽途說的記錄還常常被拿來當正經史料,真是可笑!

  一個欽差、一個王爺困坐愁城的商議半天,最終也沒個結果。車登多爾濟一看時候也不早了,便起身告辭。然而等他回到家里,他便把兒子額依多布多爾濟給叫了過來。

  “阿瑪,找兒子有事?”額依多布多爾濟之前正在屋中小煙抽著,小酒喝的正爽,被老爹突然召喚,心里不美。

  看著喝的滿面紅光的兒子,車登多爾濟先是屏退了左右,又讓自己的親信在蒙古包外看著,這才問道:“這次拉回來多少卷煙?”

  “一百箱。”

  車登多爾濟心里盤算了一下,一箱是五百盒,按照四盒能賺一頭羊來算,這一趟就是上萬頭羊,實在是一本萬利的好買賣。

  “下回去多跟他們套套交情,除了人不能給,牛羊馬都可以賣給他們。”

  “馬?”額依多布多爾濟瞪大了眼睛,有些擔心道:“這要是被松筠查出來,那可麻煩大了!”

  車登多爾濟嘴角露出一絲不屑,招手讓兒子湊近過來,低聲道:“你懂什么!實話告訴你,羅剎這回又敗了,足足折了十萬人!”

  “啊!那咱們?”

  “你記著我的話,朝廷根本打不過那幫人,改朝換代就是這一兩年的事。想讓咱們蒙古人替他們滿人擋槍,別做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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