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散了，隊伍也就不好帶了。
如此狀況，自然讓金尚十分不滿。
“恕我直言，如果只是買一個空殼子，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精干的員工，才華橫溢的漫畫家，忠實的讀者，才是核心競爭力。我麾下也有報刊雜志，深知這一行的奧妙。兩塊廠牌，確實很值錢，今夕文化收購之后，沒有可以繼續運轉下去的基礎，那就沒有必要談下去了！”
“小金總，你有些誤會了。現在只是有些人心浮動，還遠沒有到樹倒猢猻散的地步，直到今天，都在正常運轉，核心創作者和編輯團隊并沒有亂，讀者也沒有流失……”
“這一點，過后我會讓人去調查，這不是秘密，既然何廠長這么說，那我們就繼續以此為基礎，繼續談……”
“有什么要求，請盡管提。”
“欠薪，員工安置，貴廠是如何打算的？”
話音剛落，心頭震驚的何園，與同事們對視了幾眼，后無奈地說道：
“不得不說，小金總雖然年輕，卻慧眼如炬。如今，包括租售網點和漫畫制作發行部門在內，拖欠了五個月工資，約八十五萬，總計約四十五萬的供應商貨款……”
“一百三十萬啊！”
金尚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語著，手指頭輕輕敲打著辦公桌，發出清脆的聲響。
這筆錢，美影廠肯定是不可能再出了。
急于甩脫包袱的情況下，將這些欠賬讓接收者承擔是很自然的事。
“我家的足球俱樂部，一年追加的運營費，也比這高不了多少。”
“小金總，放心，我們廠的員工，能力絕對是頂尖的，不會讓你吃虧。”
金尚輕笑著搖搖頭：
“何廠長，我想您也明白，人不是機器，不是任由咱們兩家公司買來買去的商品，他們要養家糊口，有喜怒哀樂，愿不愿意換了東家后繼續干，都是個問題。”
京城美影廠可是響當當的招牌，現在雖然沒落了，也不是今夕文化這種初創不到半年的公司可以相提并論的。
別提老板金尚大小是個公眾人物了。
名氣又不能當飯吃，衣食住行，柴米油鹽，都得白花花的銀子來支撐。
混口飯吃而已，什么情懷和歸屬都是個屁，必須拿真金白銀來收買人心，而且還不一定收買得到。
“這……過后可以詳談。”
見金尚一針見血地指出了棘手的問題，何園也不得不暫且回避，暗示真敲定后，可以適當讓步。
表示理解的金尚點點頭，最后問了核心問題：
“這兩大塊業務，多少錢？”
早有準備的何廠長答道：
“四十七家門店，連同所有員工和經營權，作價五百萬；漫畫制作及發行，一百四十萬……”
“總共七百七十萬，還有嗎？”
每家門店的經營權，加上各種雜七雜八的資產，不到十萬，不算貴。
當然，這是不包括物業產權的，如果連同商鋪全都買下來，以平均一萬五每平方米的單價計算，每家接近五百平方米的超大型書店，沒有三億，根本拿不下來。
這極大超出了金尚所能承擔的極限，即便是有銀行貸款，今夕文化每個月將近一半的營業額，都還了利息，資金鏈斷裂，破產倒閉就在旦夕之間。
似乎是金尚的淡然，給了何園信心，遲疑了片刻后，才認真地問道：
“小金總，冒昧問一句，您真的對書店的物業產權不感興趣嗎？還有，漫畫和出版發行業務所在的大樓，也在出售之列……”
目前這塊業務的人員辦公地和專業設備，倉儲等，就在金尚的母校——京城師范大學美術學院不遠處的一棟七層小樓里，只占用了四層，剩下的三層都出租出去了。
地段很不錯，樓雖然老了點，幾經翻修后，看著也還行。
不過……
“何廠長，您太高看我了，您說的這些，加起來不值四個億，也有三億五千萬，我是買不起的……”
“現在不要那么多了！”
何園連忙解釋道，
“自前年寫字樓和商鋪的單價和租金到頂后，這兩年，跌了一大半，部分地方只有九三年的三分之一了。趁著高價，咱們這幾年也賣了不少資產，所以才能勉強堅持到現在。今年價格又跌了，而且，看不到底……”
“有這回事？”
金尚有點意外，明明是京城首善之都，不動產價格不漲也就算了，還跌得這么狠，鬧哪樣？
何園答道：
“成交價肯定沒跌得那么狠，因為成交極少！租金確實跌到沒法看了！早些年寫字樓和商鋪比較少，所以價格畸高，后來推出的項目多了，競爭激烈，自然就得降價攬客。京城雖大，也沒有那么多大企業支撐得起，回歸價值本身是自然的事……”
“嗯！”
了然的金尚點點頭。
進入九十年代，金尚確實感到人心浮躁了不少，不止是居民住宅價格漲了，商業地產也節節攀升，這兩年，經過市場調節，充分競爭后，一些虛高的價格就堅持不住了。
“商鋪加寫字樓一共多少錢？”
“兩億！”
何園豎起了兩個手指，強調價格的震撼性。
金尚輕輕“喔”了一聲，臉色依舊，心里卻有些心動。
真要有錢，買下來肯定是不會虧的。
“剛才我們還在談千萬上下的生意，現在您讓我花兩億買固定資產，有點突然……”
“我們可以幫忙聯系貸款……”
“能提供擔保嗎？”
“能！”
短短幾句對話，讓金尚對美影廠的處境有了深刻的了解。
這就是一家走到了懸崖邊上，即將掉落深淵的大廠，離轟然倒下只有一步之遙，任何一根救命稻草，都要拼命抓住。
甚至，許下極度不利的承諾都在所不惜。
琢磨了一會之后，金尚略有點奇怪地問道：
“按理說，這些相對優質的資產，應該不愁賣吧，真要拋到市場上，買家不會少，為什么現在還是這個樣子？”
“小金總最近大概沒關心金融數據，三年期基礎存款利率突破百分之十了，專家預測今年下半年通脹會回落，經濟面向好。但是，咱們這樣的，不知道能不能堅持到回暖的那一天！”
回暖的那一天？
明天都不一定堅持得到，說不定上級開一個會，就決定了美影廠的命運。
賣了這些，也許就能多茍延殘喘一陣子。
活著，比什么都重要，還在喘息，就有起死回生的希望，一旦真的沒了，就徹底完了。
“現在你們能爭取到什么樣的貸款優惠？”
“五年期，年利率百分之十二，前四年不還本金，只還利息，五年期滿，一次性清償。”
這個程度，已經是很低的利率了。銀行提供的商業貸款，三到五年期，普遍在年利率十四個點到十五個點之間。
別看貸款利息高，存款利率也不低。
一九九五年的現在，國內經濟還處在一次較為嚴重的通貨膨脹的尾巴上，宏觀調控和市場調整還未完全結束，資本雄厚的大資本，大企業，已經開始逆市抄底了。
京城美影廠拋售的資產，在金尚看來，確實很不錯，還能彌補自家公司的短板，可是，在真正的大商人眼里，就有點不夠看了。
書籍影音制品租售？
獨棟多層寫字樓？
壓根看不上。
如梅家老二那種，一出手就是幾十億，哪有空關注幾千萬，一兩億的“小生意”？
想買的買不起，買得起的關注的重點，也不在這些細枝末節上。
這就是造成京城美影廠兜售資產自救一再受挫的原因。
大學城附近的那一棟寫字樓位置尚可，詢價的不少。
只是，單獨將其賣掉，其它的“搭頭”，就更不好出手了。
時運不濟，百事衰微，不管做什么，都舉步維艱。
好不容易碰到金尚和南大彪這兩個有可能愿意花錢買的“大款”，也顧不得他們吃不吃得下了。
趕緊弄到錢，解了燃眉之急才是關鍵。
為了加快進度，金尚甚至能感覺到，何園都沒怎么裝，什么談判技巧，全都顧不上了。
一上來就將自己的樣子原原本本展示出來，開門見山地談條件，一副恨不得當場敲定，然后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模樣，就是怕拖得太久，夜長夢多，節外生枝。
稍后，金尚和南大彪、鄭良知私底下交流了一下意見，決定將漫畫制作和發行，租售業務買下來，八百萬左右的價格，很便宜了，真要是能順利消化，融入今夕文化，那就賺大了。
先把這一點敲定，過后交易細節，讓專業的人去操作就好。
物業產權的事太大了，這年頭，兩個億的生意，不是今夕文化可以玩得轉的，如果強吃，估計金尚就得化身“文抄公”，或者出道營業，將前世的作品一股腦搬過來變現，才能支撐得住。
這種事，金尚必須慎之又慎，和家里人商量一下，聽聽別人的意見。
最后，當然還要用“金手指”的力量來協助判斷，這件事做了到底是吉還是兇。
至于南大彪看中的二十多家電影院，比較老舊，價格并不算高，買下來還要稍作改裝，精打細算的話，五千萬左右，撐死了六千萬就能盤下來。
商量到最后，何園還將早就準備好的第三方調查和評估報告給了金尚，才客客氣氣地將三人送走。
今天的會面，還是有成果的，兩三億的大生意做不做得成，暫且另說，一兩千萬的小錢是穩了。
雖然沒法解決根本問題，至少可以給員工們發點工資，買點柴米油鹽，解決一下生活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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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七點鐘，去陽臺接了個電話的金時，回來了時候，見梅杏紅也剛好掛斷電話，不由得好好奇地問道：
“哪里來打來了？”
“雜志社編輯，說是拖欠的激勵獎金，不日將會發放……”
“這是要穩住你啊，不是早就說經營不善，要倒閉了嗎？”
金時滿不在乎地說道，
“要我說，你就別干了，什么連環畫，辛辛苦苦創作這么多年，我就沒見阿尚看過。九歲以前，你畫啟蒙故事和少兒讀物，阿尚一溜煙讀初中了；過后你創作熱血校園題材，咱們的兒子快馬加鞭上了大學；前幾年又籌劃什么青春勵志，你再看看，他都碩士研究生畢業了，交了女朋友，創業開公司，談的都是上千萬的項目，掛在嘴邊吹牛的已經是一兩個億的生意了。”
喋喋不休的抱怨，讓梅杏紅有些不滿，橫了絮絮叨叨的金時一眼。
“并沒有說經營不善，只是母公司效益不好，沒法給予支持不說，還不斷‘抽血’，所以有些困難。另外，那不似乎連環畫，是漫畫……”
“都一樣都一樣！什么獎金，也沒幾個錢，哄一哄什么都不懂的漫畫家繼續給他們供稿。話說得好聽，都是一面之詞，誰知道具體情況？”
“據說是找到金主了，這次希望很大。脫離了不靠譜的母公司也好，如果能自主經營，這一行還是很有搞頭的。發行量接近兩百萬的周刊，在國內同行中已經是前五了。如果能順利渡過難關，也是好事。我認識的編輯都在這邊，讀者也很難帶走，能留下，自然不會隨意離開。”
“你還要繼續畫啊，算了吧！幸苦不說，還賺不了幾個錢，反正阿尚又不看，以后多休息休息……”
“每年超過一百萬的版稅，在你嘴里就不是錢了？最近做了大生意，口氣都飄了不少啊！”
“積累了十多年的辛苦錢罷了，咱家又不是缺了它就過不下去，用不著如此拼命，腰酸背痛，頸椎病，腱鞘炎時常犯，作息時間也不是很規律，以前也就算了，現在……咱們都是年過四十的人了，得注意一點。”
“我知道照顧好自己，不用你在這嘮叨。”
梅杏紅有些不耐煩地制止了金時的勸說，
“剛才是阿尚打過來的？怎么聊了這么久……”
“臭小子心大了，兩三個億的生意，也敢打主意，找個時間要好好敲打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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